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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兰,上床歇息了。”他看一眼扫地的兰兰,说道。
兰兰看了一眼拿着抹布擦桌子的娘亲,摇摇头,低下头继续扫地。
陈大郎喊不动她,也就算了。虽然宝丫儿说,让兰兰歇息一会儿,但识字么,又是头一天,不打紧。
“不知道金来有多少天分。”陈大郎收回视线,枕着两只手,望着屋顶上的蛛网感慨。
家里没有读书人,往上数几代都没有,骨子里就没有读书人的血。
但陈大郎还是有些心潮澎湃,万一呢?万一金来就是脑瓜子聪明,他就是能读出来呢?
金来当了官,肯定要提携家里人。他,可是金来的亲大伯!
就算金来什么也不做,作为官员的眷属,邻里邻居的也会敬着他们。陈大郎越想,心里越激动,只觉得老陈家明天就要发达了。
擦完桌子的钱碧荷,神色毫无波动,漠然弯腰擦板凳。
“头些年是会苦些。”陈大郎转头看向妻子,“等他读出来就好了。”
他们家不是大户人家,供个读书人,少不得要辛苦好些年。陈大郎愿意,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叫人怎么甘心?
他声音沉着坚定:“日后金来读出来,也是咱们兰兰的靠山。”
妻子的表现,陈大郎看在眼里。作为枕边人,他知道妻子的心病是什么。可他思来想去,金来应该供。
“我们得为兰兰想一想。”陈大郎加重语气。
两人成婚九年,膝下只有一个兰兰。陈大郎心里盼望着再来几个孩子,但……也有准备。
如果兰兰注定没有弟弟妹妹,那金来越出息、陈家越坚实,兰兰在婆家就越不受气。
况且,他供金来读书,金来不会不给他养老。等他百年后,金来就是给他摔盆的。
钱碧荷低垂着脸,看不出表情。擦完板凳后,扭身就出去了。
陈大郎愣了咿嘩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烦躁和困恼涌现在脸上。抬起粗糙的大手,一把遮在脸上,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屋子里响起。
兰兰轻得像一片羽毛那样,立在屋子中间,咬紧嘴唇,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看如山岳般的爹,又看看门外,想了想,转身追出去了。
等到陈宝音睡醒,两个孩子已经就位了。
金来换了身衣裳,头发被孙五娘拆开洗过又扎成小髻,脸儿手儿都洗得干干净净,瞧上去很像他爹陈二郎,是个俊秀的娃。
兰兰还是跟上午一样,只是头发乱了一些,陈宝音定睛一瞧,孩子左边耳朵有擦破的痕迹,她眉头挑了一下。
“宝丫儿,吃豆子。”杜金花端了只海碗出来,里面是半碗黄澄澄的炒豆子,散发着焦香气。
陈宝音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娘。”
“嗐,客气啥!”杜金花爽朗道,“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欢,娘再给你做!”
陈宝音捏了两粒,送入口中,嚼动。
“唔!”她睁大眼睛,惊喜地看向杜金花,“好吃!”
杜金花眼里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变为骄傲和得意:“我就说,我炒豆子一绝!”
“奶奶,我也想吃。”金来仰起俊秀的小脸,直咽口水。
杜金花瞥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什么吃!你姑要教你识字,教书多累你知道吗?让你姑吃!你看着!”
金来扁扁嘴:“姑吃。”
倚在西屋门口嗑瓜子的孙五娘,本能就要顶回去,想到金来识字还指望着小姑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一甩手进屋了。
陈宝音笑眯眯的,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吃:“给我找根树枝。”
主动分给孩子吃?不可能的。她不是温柔良善的姑姑,也从来没打算是。
“嗯!”金来应了一声,转身跑去灶房。
不一会儿,手里捏着一根树枝出来了,他很伶俐的剥掉了刺手的表皮:“姑,给你。”
陈宝音接过,光溜溜的尺长的树枝,还算趁手,她满意地点点头:“干得不错。”
金来咧嘴一笑,仰头道:“姑,那我能吃豆子不?”
陈宝音笑了一下,道:“伸手。”
金来顿时兴高采烈地伸出手。
然后,他姑捏给他三粒豆子。
金来:……
扁扁嘴,一口吃掉了。
陈宝音完全不觉得自己小气。捏着树枝,又指挥道:“给我搬凳子。”
金来和兰兰一起动了。但兰兰才刚抬脚,金来已经小猴子一样呲溜儿窜进了屋里,抱出一个木墩,摆在陈宝音脚下。
陈宝音一手端碗,一手抚着裙裾,缓缓坐下。
抬起穿着大棉鞋的脚,在身前这片地面碾下。一下,又一下。
经过大半日的晴天烘晒,泥泞的地面表层已经干了,但质地还是松软的。她碾了又碾,踩了又踩,棉鞋上沾满泥土,她看也不看,面无表情。
', ' ')('终于,整出一块平坦的地面。她收回脚,藏在裙摆下,弯腰倾身,在地上划出一个方形框框,并在里面写下一个“陈”字。
“这个字,念‘陈’,是咱们的姓。”写完后,她把树枝往旁边一丢,直起腰身。
“你们知道,在朝廷中,姓陈的大官有几人吗?”她抓起两颗炒豆子,送入口中,问两个小儿。
金来原本馋豆子,闻言注意力瞬间被引走,两眼放光:“几人?!”
陈宝音没答,又看向兰兰。小姑娘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眼神飘忽,好像魂游天外。耳朵上的新伤被发丝擦过,似乎有点痒,她无意识地伸手挠。
“兰兰,”陈宝音叫道,“你猜猜?”
兰兰被叫到名字,瞬间回神,慌乱眨眼:“啊?”
“姑问你,朝廷上有多少姓陈的!”金来大声提醒。
兰兰绞着小手,随口诌了个数字:“五人?”
谁知,陈宝音面露赞许,颔首道:“答对了。”
“啊?”兰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眼里有激动,有羞愧,小手绞得更紧了。
“姑姑跟你们讲一讲,这些陈大人们。”陈宝音收回视线,侃侃而谈,“他们住的府邸,穿的衣裳,吃的美食,身边多少奴婢伺候。”
她一手端着海碗,微抬下颌,露出白皙纤长的颈项。声音清脆而从容,说起已经变得遥远的曾经生活。
随着她的讲述,金来和兰兰都听得呆住,眼神充满向往。在小小的脑瓜子里,想象着假山,弯弯曲曲的游廊,月牙形的湖泊,在家里就能划船采莲蓬,好多好看的衣服,好多好吃的东西……
讲到一半,陈宝音忽然住了嘴,瞪眼喝问:“就知道听!‘陈’字怎么写,记住了吗?”
金来立即傻眼。
兰兰也呆住了,张开小嘴。
“快记!”陈宝音不留情面,“什么时候会写了,我什么时候讲下面。”
金来立刻蹲下去,捡起姑姑刚才丢地上的树枝,划拉学习“陈”字的写法。
树枝太长,划拉不方便,他咔吧折断,自己拿一截,另一截递给兰兰。
兰兰接过,也蹲下去,划拉起来。她早就不记得之前的心事,满脑子都是姑姑讲的大人物们的神仙生活,小小的胸膛中,心潮澎湃。
陈宝音微微笑起来。
“宝丫儿,朝廷真有这么多姓陈的?”不知何时,陈二郎围过来了,很是激动,脸皮都红了。
“有。”陈宝音一本正经。
就算没有,算上致仕的、前朝的、已经作古的历史人物,难道还不够?
陈二郎更激动了,口中喃喃,一会儿嘿嘿笑起来。陈宝音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嘿嘿什么。
“我家宝丫儿懂得真多!”同样围过来的杜金花,骄傲得不行。
陈宝音讲“陈大人们”时,家里的其他人都围过来听了。多新鲜啊!是他们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事,爱听极了。
“不算什么。”陈宝音轻轻笑道。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讲讲曾经邻里邻居的闲话。谁家还没有过邻居呢?
送走大夫,顾亭远带上钱袋,出门抓药。
“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顾舒容在身后絮叨,“我哪有什么病?最多就是累着了,歇一歇也就是了。快别去了,浪费银钱。”
“给姐姐花钱,不叫冤枉钱。”顾亭远道。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便是卖田卖产,也要治好姐姐。
说完,他转过身躯,往外走去。
顾舒容怔怔,看着弟弟单薄的背影,只觉好似一转眼的工夫,他长大了。
文弱的身量,仿佛也成了小山一般,沉稳挺拔,彰显出可靠。不禁笑了笑,目光涌动欣慰。
顾亭远走出家门。
循着记忆,往药堂方向走去。街边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男子女子,老者小童,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渐渐的顾亭远停下脚步。
他怔怔环视四周,小贩高声叫卖,客人讨价还价,包子炊饼馄饨飘出的香气……心跳如擂鼓,他一步都走不动了,口干舌燥,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做梦,会如此真实吗?
夜安
暮色四合。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湮灭,钱碧荷做好一家子的晚饭:“兰兰,端饭!”
“来啦。”兰兰小跑着,奔进厨房里,脚步声比往日多了两分活泼。
孙五娘牵着金来,陈二郎抱着银来,说着话,迈进屋里。
“奶奶,晚上吃什么?”金来仰起小脸。
杜金花端着一筐窝头,迈过门框,看他一眼道:“萝卜,稀饭。”
“没有肉吗?”金来皱起鼻头,在空气中嗅了嗅,困惑地道:“奶奶,我闻见肉味儿了。”
肉多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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