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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起。
我自深深的梦魇里醒过来,开口唤了一声“荷蕤”。待看清四周才恍惚想起,荷蕤已经死了。
心神为失落与痛苦所扼,一夜的疲累又席遍全身,我不禁搂住肩膀,缓缓蜷缩着擦拭满面泪痕。
“夫、夫人!”
外头的小侍女听见细响,掀开帘子进来。我一扯被褥遮住满身狼藉,嘶哑着嗓子道:“把东西拿进来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她便痴痴傻傻点头,用琉璃瓮端来了热水。
我艰难地直起身,沾湿巾子仔细擦拭身体。
要知道,鲛人不似寻常健美的生灵那样白肤如玉、或透红润。他们的肌肤柔滑如同温水,却常年是一种晃目的瓷白,显得苍冷而羸弱。
而这样的身体极易留下伤痕。
直到现在,我身上都到处都是曾在战乱中留下的伤痕。或大或小,虽然已经不会疼了,可每抚过一处,都仿佛能记起当时的痛苦。
我从柜中取出几瓶药膏,涂在跪得青紫的膝盖上、肘上,缓缓分开腿心时颇为难堪地移开视线。
那里一点小巧的穴口几乎要被撕裂了,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我又不禁疑惑。
虽然嫁给舟隐,但他一直对我不甚关心。除去王后要求每月十五来一趟,便再不会踏足此地,平日与我行房更是敷衍。昨夜也不知为何折腾得这样狠。
好半晌上完药,因着疼痛身上又出了一身细汗,我便放小侍女进来服侍擦洗。
梳洗之时我坐于妆台,从匣中精挑细选昨夜采摘的明珠,预备给龙王后请安。
龙宫每月十五沐浴月泽、吸纳天地精华,宫中的玉阶上处处都是海蚌。这种蚌珠光彩熠熠,极为圆润漂亮,还可入药,最重要的是王后也喜欢。
待从橱中挑选出衣裳换上,临去前蓦然发现案上有一封奏疏。
像是昨晚舟隐看的那一本,想来是今晨走得早,给落下了。
我本该好好收着,晚些时候再差人给他送过去。可无意间瞥见那上头提有“鲛族罪臣”几个字,顿时心头猛跳。
鬼使神差的,我翻看起了这道奏疏。上云:有鲛族人私自从北海逃离,现已缉捕在狱,问从何发落。
我一目十行看去,目光最终落定在末尾的朱批上,笔记游走如龙,恰同主人一般雷厉:不、日、杖、杀。
手腕倏忽一抖,折子便落在地上。小侍女慌忙捡起,双手呈递来。
“收着吧……”
小侍女讷讷答喏。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能扶着桌子强撑住:“我们……先去给王后娘娘请安。”
出了洗云阁是一条极长的游廊,梁上挂满盏盏珠灯,夜间亮起就如星辉落海,极其漂亮。可惜珠灯贵重,每每只有等舟隐来时才会亮起。
我看着穿堂的风掠来,吹得游廊的月纱如云雾似的荡起,慢慢出了神。
王后是很喜爱我的,她不像母亲那般风风火火,是温柔似水的性子。说话也总和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最初她怜我孤苦,纵使知道我不得舟隐待见,也始终在尽力顾惜我。
方才那道折子要杀的是我族亲,于情于理我怎可袖手旁观?只是事急从权,我无力从长计议。举目四顾,除了王后,居然无人能求助。
我想,也许舟隐说得对,我确是软弱无能之人。
一路上心事重重没怎么看路,不多时恰与一人迎面撞上。
我身形不稳,后退几步,一只有力的手掌就扶住了我,“嫂嫂晨间这般急切,是去做甚?”
但闻此声,我浑身一个激灵,抬头,目光与一双狭长凤目相接。
“玉钺……弟弟?”
眼前是个眉眼绮丽的青年。
一身贵气的金绣紫衣没衬出他龙章凤姿,反添几分凌厉妖娆之色。
那一刻我几近慌张地别开视线,不愿与人多言,道了歉作势要离开。可他横在我身前挡住去路,竟不让走,出声竟还带了些委屈的意思:“嫂嫂这是怎么了?见我和洪水猛兽似的。”
我知道这人就是洪水猛兽,只不过总蛰在乖巧伶俐的皮囊之下,让人防不胜防。
“怎么会?你可是舟隐的亲弟弟。”
我面上讪笑,后退半步与他保持些距离。怎料他得寸进尺,直接捉住我的手臂:“那嫂嫂为何后退?就不能多与我说会儿话么。嫂嫂要去何处?弟弟陪着你可好?”
他星眸带笑,朱唇皓齿,是极好看的模样,我却又退了一步。
玉钺是西海龙王曾经的宠妾留下的孩子、舟隐庶出的弟弟,亦是东海二太子。此人自小性行古怪偏颇,分明生得如此好貌,却嗜杀好战,残虐成性。
我小时候遇见他,是第二回去龙宫做客的时候。
第一回听闻二太子奉命去南海除妖兽,是故不在宫内。随同我一块儿来的母亲极为惊奇:二太子比舟隐还要小,怎能去办如此危险的差事?
', ' ')('后来才知道,这二太子天生就是个罗刹魔星。
我遇见他的时候,龙宫恰好丢了只北海进献的白玉狮虎兽。因为龙王一时喜欢,闹得满宫的人四处找寻。
我跟着找找寻个乐子,未料在龙宫一隅看见一个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童趴在浑身染血的白玉狮虎兽身上,以手生生掏出了那白兽的内丹。
我被吓得不敢动弹,他却似猛兽一般警觉机敏,发现了藏在花丛后的我。
“这位姐姐,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男童的黑瞳浓如两团污墨盯梢过来,他朝我咧嘴,像往后每一次要伤害我那样,笑得人畜无害。
“没什么……我只是四处转转。”
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纠正他唤错了称呼,额头上冒出细汗。
男童在白兽的皮毛上擦干净血迹,一步步朝我走来。我连连后退,听见他嘀咕:“早听说宫里来了个仙女,我若杀了,父王又定要生好长一段时间的气。”
我不解他的意思,光闻那“杀”字就已被唬住,一时面色煞白不敢喘气,迈开步子随时准备逃跑。
男童又朝我笑,却猛的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丝毫由不得我挣脱半分。滚烫的肌肤贴着我的手狠狠一拧,将那处节骨都折错了位。
“啊——”
我疼得喊叫出声,他便捂住我的嘴哄道:“好姐姐,你生得这般漂亮,我也不想杀你。我只想取一颗内丹做弹珠玩儿,你只当没看见。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这畜生伤了你,我才杀它的,懂了吗?”
我还为手上断骨之痛而泪水涟涟,压根没理会他在说什么,听他问话,只能慌忙点头。
他这才松开手道:“那……我来为你包扎一下伤处吧,姐姐?”
“嫂嫂?”
带笑的嗓音与儿时回忆重叠,我心尖一颤,陡然抬头:“不用,我今日是去向王后娘娘请安。”
“那怪可惜的……好不容易回来,隔了几年未见嫂嫂,还想和你说说上次我征战北海讨伐叛贼之时的赫赫战功呢,你都不知道……那些罪族都死得多凄惨。”
“够了!”
我提高声量,几乎算是呵止住了他,复垂下眼道:“我很累,不想闲谈。”
玉钺的声音明显一顿,却依然含笑:“既然这样,那便不打搅嫂嫂了。不过好歹我们也算有青梅竹马之谊,希望来日能多和嫂嫂见见面。”
我没有再答话,而是径直越过他往昭阳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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