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正在盘账,冬至到了一年的账目都得算清楚,庄子上的大管事俱都聚齐了,等着她这边对完好回去过节。家里不少产业被皇帝收了去,今年是她核算最轻松的一年,但越算她的心情就越糟。老太君人老心不老,每年诸事还是要过问的,今年也不例外,先前人家来送节礼,回礼的时候老太君特意嘱咐要比往年再丰厚一分,不能让外人觉得他们侯府败落了。
但这面子做足了,里子却有些凑不齐了。这些家底都是要留给她儿子的,少一点她也心疼,更别提收上来的银子和往年比起来,差了一半多。丈夫那边花费银子跟流水一样,但平时也没见他去哪打点,就和个谋士神神秘秘在书房谈事,问起银子的去处只有一句妇道人家无需知道。神神秘秘的,又花费巨大,是要去谋反不成?
大夫人心情不好,下面的丫头皮都崩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喘。屋里的氛围不对,谢锦玉和生母相对而坐,竟没什么话可讲。
她们从来不是什么贴心的母女,大夫人抬了抬眼皮,说道:“我给你备了些燕窝,是上品的血燕,等会儿你带回去,常常吃着吧,这个对身体好。”
“劳母亲费心了。”谢锦玉垂首道,“您气色不怎么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临近年关事情堆,着着实忙乱,休息休息就好了。”大夫人不愿多说自身境况,“听说女婿晋了礼部员外郎?他在外头磨砺几年了,既然留京怎么不走他父亲的路子进翰林院?”
“相公去礼部任职这也是公公的意思,过了年便要上任了。”谢锦玉低声道。其实进京前,丈夫还担心会受岳父的牵连,好在有惊无险,差事谋得顺利。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罢了,天色已晚,你有身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我就不多留你了。”大夫人略有些不耐烦,家里糟心事多了,她头疼得慌。
这是逐客了,谢锦玉一笑,几年不见,她能与几乎陌生的堂妹相谈甚欢,但和生母反倒不咸不淡。“下回再来看母亲。”她恭顺地起身告辞,和在家做姑娘时一样,但心里已经没了隐隐的难过。父母纵有千般不是,总给她挑了个好人家。
本想来劝上一劝,好开解父母的心结,但现在看来,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分别,父母又怎么会听进她的话入耳呢?爹爹虽被罢了职,但还是世袭的侯爷,一家人安安分分守着家底过日子,皇上为了名声也不会继续为难谢家,总是有太后在,又有那位锐气正盛的堂妹,两位哥哥还年轻,等得起,再过些年,不说前程似锦,但路途总比别人平顺些。
“太太,明后您还来吗?”打伞的丫头问。
“来,怎么不来。”谢锦玉笑道,“我还答应了带渊哥儿过来给三妹妹见礼呢。”
有时候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锦玉上了轿,摸了摸肚子,难得的机会,怎能不和这位堂妹打好关系?
宫里派人来接谢锦言的时候,她正在逗侄儿莫渊玩耍,这小东西三岁多,却机灵可爱,白白胖胖的,格外讨人喜欢,就连二夫人也是喜得不行,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宝儿贝儿的叫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孩子的亲外祖母。
谢锦玉带着怕生的女儿,看着他们笑闹,一屋子人气氛正松快,却听皇上派人来接谢锦言走了,都不由一愣。
“这刚过冬至,还想多留你几天。”二夫人不舍地拍了拍女儿的手,“既然皇上派人来催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宫去吧。”
“娘得空便进宫里来,随时都能见面的。”谢锦言安慰道。她带回的东西都守在箱笼里,不过收拢收拢就好了,很快便能回宫。
二夫人起身送她,不好说谢韬交代过让她最近不要进宫去,说是对女儿不好。她是不懂外面的事,所以都听丈夫的。
一行人正要走,腿却被小莫渊一把抱住,他黑葡萄似得眼睛转了转,奶声奶气地说:“姨姨,不走。”
“这孩子还真黏你。”谢锦玉顺水推舟道,“不如让渊哥儿陪你去宫里住几天?”
她这么一说,二夫人也心动了。都说多亲近五岁以下的男孩子,怀胎的妇人也会受印象,诞下麟儿。渊哥儿不怕生,喜欢谢锦言这个姨母,他年纪正合适。这样的小娃娃进宫也无事吧,反正就住个几天而已。
“陪姨姨玩,然后再回家陪娘亲,妹妹只会哭,不好玩。”莫渊扒拉着谢锦言的裙子不肯松开。
于是萧慎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谢锦言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进来时,脸顿时黑了:“这是谁?”
☆、第64章 无题
皇帝在行宫遇刺这样的事一经传出便是震动朝野的大事,萧慎并未外传,只叫了几个信任的大臣着手查办此事,倒还真揪出几个行宫内的可疑之人。一概抓了,锁在牢里细细审问过,得了些微线索。虽不能马上定论,但照着这个势头查下去,总能把那个藏头露尾的幕后人找出来。是以萧慎手臂虽受了伤,心情却还不错。这世上只要做下了事,就没有所谓的天衣无缝,更何况他洞察了先机呢?
萧慎侧着身子躺在窄榻上,枕头垫得高高的,受伤的那只手上了药包扎得很严实,宽大的袖子垂下来,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他昨天刚把太庙的事情忙完,今早就急急地赶了回来,还没进宫门口便等不及,派人去接谢锦言回宫。
京里一片祥乐,就连那些无处容身的乞丐流民也被收拢到善堂安置妥当了,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起了本朝开国皇帝的传奇逸事,歌功颂德不提,编了些词加了些旖旎片段在里头,倒博得满堂喝彩,后头说着说着,把先前对当朝皇帝不利的流言给压了下去。
谢锦言在侯府没出过门,但随着大堂姐去登了西北边上的角楼,那地方是侯府最高处,视野极好,不仅能把侯府的亭台楼阁看个究竟,还能看见两条街外的井然有序的集市,再远就是东市了,这时节卖什么的都有,游玩助兴的节目也多,什么南来北往的戏班子,杂耍唱戏样样不落,人们来往最密集的那条道上,还有举行角抵摔跤的,但今年捧场男子比往年少了许多观众,那些手里揣着闲钱的汉子媳妇,都图新鲜去看女子角抵了,看得兴起下了注钱赌输赢,热闹得不像样子。
得禄贴身伺候,但受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也不敢自作主张乱递消息,除了陪谢太后同去的淑妃知道点始末,宫里一点风都没透。谢锦言住在侯府,消息就更闭塞了,她对行宫里的事丝毫不知,只奇怪萧慎回来得匆忙,按预计的脚程应该还要推迟一天。
莫渊人小腿短,偏不喜欢别人抱他,进了殿就不安分,非要从宫女身上下来,迈着小腿好奇得东瞅瞅西看看,他还没看过这么大这么好看的房子呢。
直到被门槛绊了摔了一跤,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谢锦言被他吓了一跳,忙矮下身给他擦了擦眼泪,轻声哄他,让碧绮带他下去吃点心。这机灵的小子穿得厚实,本就没怎么摔疼,一听有点心吃,当下就不哭了,拍着小手咧嘴笑:“吃花花!”他还惦记在侯府吃到的玫瑰糕。
谢锦言见他童稚可爱,脸上不禁含了一抹笑意。她把侄儿打发出去,这才有空和萧慎说话,便往榻上靠近边道:“阿慎回来得这般早,大典办的还顺利吗?”
萧慎眼见谢锦言对个不认识的小儿轻柔声细语,反倒把他撩在一边,心下不虞,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谁家小儿?怎给带进禁宫了?”
“是我娘家侄儿,这小家伙缠人得紧,倒是很喜欢我。就住一夜,明一早我就命人送回去了。”也不好让这般小的孩子离母亲太久。谢二夫人听进了丈夫的话,意识到女儿的后位并不是十拿九稳,心又提了起来,她左思右想,把自己以前收集的药方子找出来,让谢锦言私下服用,专挑了些据说很灵验包生儿子的偏方。这些药二夫人自己就吃过,不会对身体有妨碍,可以放心用。
谢锦言哭笑不得,为了安二夫人的心,药她是不能吃的,其他法子却愿意试一试。
“淑妃姐姐家的?”萧慎挑眉。
“嗯。”谢锦言点点头,坐到窄榻边缘,凝眉道:“短短几日,阿慎的脸色怎差了这么多?可是累着了?”
他们一块说话,周围的宫婢都识趣的退了下去,隔着屏风在外头听差,萧慎想做些亲密的小动作,但手上有伤不能像以前那样搂她,略有些扫兴,用未受伤的左手去握住她放在薄被上那只手,才觉得满意了,“累倒不累,就是受了相思之苦,弄得几日食饭不香。”
谢锦言捶了他一下,“没个正行。”
“难道锦言竟没念我?只顾着和谢府那起子人玩闹去了?”萧慎面上故意做出不满的神色,嘴角却弯着,分明带了笑意。
逮着机会他就喜欢挪揄她,谢锦言起身欲走,“我去看看他们把东西安置得如何了。渊哥儿的点心可有呈上来。”
萧慎一把拉住她,“一群宫婢陪着,哪能少了他一点吃的?人你带进来也就罢了,何须在这等不相干的人身上花心思。”
说到底萧慎对谢锦言私自带人进宫是不高兴的。谢锦言语气柔和下来,叹道:“怎是不相干呢?都是一个宗族的,脱不了干系。做了昭容,就对家中姐妹冷待,别人要说我嚣张跋扈了。”现在的世情就是这样,但凡出自一个血脉,外人只会将你们看做一体,即便两房面和心不合,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韬多年无子,他没有立嗣子的意思,算是后继无人。谢老太君瞧着又身体健朗,谢家两房想分家都没有理由。
“你不必委屈自己。”萧慎道。
“总要面对不同的人,不能因为不喜欢就目中无人了。”谢锦言笑道,“我还能让他们统统消失不成?”
为什么不能?萧慎的眼底闪过冷冷地光。
“天下之大,赶走了几个讨人厌的,剩下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会喜欢你。”谢锦言似乎没察觉到萧慎的异样,依旧笑吟吟地,“就说朝堂上,阿慎贵为九五之尊,也不能让所有的大臣只有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