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以为他又在画那些不堪入目的图,脚下顿了一顿,不大想过去受荼毒,正要转身,又见他放下纸笔,抬手一挥,凭空摸出一把阮琴抱在怀里。
他拨弹了一首市井巷陌里常见的小曲儿。
寻常得只有两支反复折转的小调,恬静柔和,母亲唱给孩子,船女唱给莲波,溪边浣纱的少女唱给对岸行走的小郎君。
少年时期,薛玄微第一次听阮,就是由自这首曲子。
那时,他夜夜噩梦,便是萧倚鹤抱着一把紫檀红阮,倚在床边轻轻地抚弄,直到他噩梦散去。
他那把阮,嵌着螺钿琥珀,雕琢着牙制莲花琴头,在月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其华贵精美,饶是后来薛玄微走遍五州,也从未再寻得一把能与之媲美之物。
倏忽市井小曲一停,他抚指一拨,却换了一首《长相思》。
且吟且唱,缠绵不绝,如诉衷肠。
阮声绕入学堂,正在摇头吟诵的学子们也忍不住回头张望。
薛玄微止步于树后,心弦似也被他撩撩拨动,心道:他的确最知该如何毁人上进,摧人心肠。
一曲终了,书先生已经怒上心头,手持戒尺追杀出来。萧倚鹤见状,立刻将阮弃于树下,拔腿便跑,口中浪词荡语不断,屋内一众年纪不齐的“生徒”们扒着门框高声喝彩。
好一堂讲四书五经的课业,被他以一人之力,搅成了一锅浆糊。
萧倚鹤跑了一圈,突然视线抓到了正侧站与一旁的薛玄微,立刻奔过去藏在他身后。
“书先生”举着戒尺,还未落下,就被薛玄微当空握住。
萧倚鹤见这假夫子被擒住,又探头挑衅道:“堂堂夫子,成何体统?对我又追又打的,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你你——”
那梦力做成的“书先生”脸上已气裂出了数条细纹,显然是此情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他身中灵力不足,倏忽“砰”的一下,散成了千万片碎叶。
萧倚鹤见他消失,吹了声口哨,朝薛玄微挑了挑眉梢,大有邀功请赏之意。
薛玄微:“…………”
这要是放在凡间,就是气死了一个夫子,他还有脸请赏。
上午他气没了一个“书先生”,下午又如法炮制,气死了一个“砚先生”;第二日他捧着如小山一般高的春宫,又活活气裂了一个“画先生”。
萧倚鹤本以为,他气死第一个书先生之后,筑梦人就会有所动作,然而筑梦人既没有来找他算账,也没有重新“复活”书先生。
他只好继续作乱下去。
薛玄微抚着额,虽然此法成效显著,只怕那筑梦人用不了多久,定会现身与他一较高下。
然而,此刻薛玄微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丢人,不仅丢人,而且传出去实在是有损太初剑宗声名。
这日入夜,萧倚鹤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一把竹箫,正与坐在他身侧的薛玄微大谈如何将剩下四位先生一并“气死”——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躁动,他竖耳听去,肃穆学府之外,竟传来欢歌笑语、靡靡之音。
正琢磨这什么动静,门外沈大栓兴致勃勃叫道:“宋兄!你快出来看看!那个……难道就是你说的……”
“怎么啦?”萧倚鹤推开小门,探头出去。
沈大栓道:“……莺歌苑吗?”
学府门下,一片张灯结彩,彩绸香销,脂粉浓得整个学府夜空都似弥漫着阵阵香气——竟真是平地拔起一座歌舞伎馆。
虽说他大概明白这梦境运转原理,知晓一旦这群被洗脑的学子们某天突然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必然会导致这座纯净无瑕的尚善之城沾上“污点”。
他萧倚鹤一个人的欲望,只能变出一只骰子、一副牌九、一杆烟枪,无足轻重;那若是这百十个人的欲望叠加在一起呢?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到那时,这座城难道还真能继续如筑梦人所愿,永远保持纯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人不可能没有欲望,这座状元城的漏洞,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是此刻他望着这座新生的“莺歌苑”,看着楼上妖媚多情、娉婷万种的貌美舞女们,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哦豁。”
此一声还未落下,突然隔壁街巷又轰隆一声,拔起一座赌馆。
“……厉害。”
萧倚鹤抚掌道:“哈哈!薛宗主,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城……”
哗啦一声,一册书卷砸落在脚边,他随即回首:“……薛玄微?”
薛玄微瞳孔微张,面无表情,方才还与他说话,此刻却保持着手拿书册的姿势,端坐在他床前动也不动。
“薛玄微……”
萧倚鹤唤了两声,但脸上似乎并无多少意外,只是这一次他失神的时间有点久。他伸手过去,抚在薛玄微眼前。
“睡一会。”他低声,语气柔缓,“这里就先交给师兄了。”
片片灵光融入薛玄微的身体,他长睫一闭,向后软躺下去。
第38章何以为人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
一刻钟后,萧倚鹤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夹着一本书,步入了那座灯彩摇曳的“莺歌苑”。
这座销金窟,外面看着是玉壶光转,鱼龙飞舞,却只是个被凡人欲望幻想出来的壳子,里面的舞姬们行动僵硬,尚未变化完全,见他进来了,也不会上来招呼,兀自在歌台上唱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