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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靠海,经常下雨,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能嗅到海风咸湿阴冷的气息,听见海浪翻涌的声音。
人上了年纪,就总是梦见以前的人和事。
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
谢云流和中条一刀流决裂。李忘生约谢云流在宫中神武遗迹会谈,洛风却冤死在那里。李忘生被困在烛龙殿,谢云流前去解决醉蛛这个老仇家,顺手救了他。谢云流上华山,为徒儿之死讨个说法,最终还是离开了。再后来,他和李重茂在敖龙岛决裂。李重茂死在了西津渡。
李重茂最终还是死了,死在了谢云流面前。谢云流看着挚友那张被肆意膨胀的野心和欲望腐蚀的脸被倾塌而下的落石掩埋,叹了一口气,那些十几岁少年意气,那些相谈甚欢的友谊,都已不复存在了。时至今日,他从未后悔过救下李重茂,可是他为了救下挚友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那些令他一度很痛苦的所谓代价,都随着李重茂的死灰飞烟灭了。
谢云流把刀宗的建址选在了舟山。他漂泊半生,虽然始终未曾回过自己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但终于也算有了一处定所。
天下皆敌,能奈他何?谢云流不会后悔,但是不代表他不会怀念。
他梦见一片熔岩和岩浆,捡回来亲自抚养的小徒儿上一秒还在热切地叫他师父,下一秒已经奄奄一息死在怀里。他梦见李重茂的面容,一会儿是少年时的惊惶和无措,一会儿又化作西津渡王座上癫狂的大笑。他还梦见了李忘生。
谢云流是经常梦见李忘生的。有时候是十几岁时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诵读经书探讨经文,一起玩师父的炼丹炉,李忘生叫他不要再偷偷用内力浇熄炼丹炉的炉火了,博玉师弟要哭了。有时候是他在华山脚下截住李忘生索要剑帖那次,李忘生看见他,又惊又喜喊他师兄。有时候是在烛龙殿,他潜伏在天蛛殿的房梁上,看着李忘生被醉蛛那老匹夫用虫笛折磨,饱受毒虫撕咬之苦,却仍然不肯对师兄吐露一句恶言。
但是最经常梦见的,还是他从禁军中救出李重茂、离开纯阳宫的那个夜晚。人有时候就是会做这样的梦,在梦里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只能作为旁观者看着过去在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上演。
于是谢云流一次又一次拖着疲累的步伐,带着打伤师父的惴惴不安和被师弟师父抛弃的寒心,在漫天风雪中摇摇欲坠地离开华山,梦里的李忘生一次又一次地追上来,试图向他解释一切,被他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打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月泉淮找上门来与他比武,谢云流没动用纯阳武学,只用了刀法中完全无关纯阳的那一部分来应对。江湖人有江湖规矩,他早不再是纯阳首徒静虚真人,没有师父的首肯,便没有使出纯阳武学的资格。
就如同没有师父的首肯,他也不能上华山去同纯阳宫解开误会,说清恩怨。
早已得证大道、半只脚踏入仙门的师父还记得他这个徒弟吗?他会原谅他吗,会原谅那个十九岁就敢孤身犯禁的莽撞徒儿吗?谢云流不知道。
月泉淮离开了,舟山又归于平静。
谢云流又一次做梦,他又一次在梦中转身离开华山,梦境中的李忘生却突然说了句之前从没说过的话。
他悲伤道,师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可是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谢云流还是如命运决定般地转身离开了,但是这次离开时,他说:
夜里山路不好走,早些回去。
醒来的谢云流在床边看到了一只乌龟,他认识这只乌龟。昔年紫宵宫的非鱼池旁也有一只太华龟,只不过那只要大得多。
与此同时,他收到了月泉淮即将上华山的消息。
谢云流领会了师父的意思,时隔多年,他决定回一趟华山。
九老洞事毕。
李忘生席地打坐。刚刚一战,他算是所有人的主导,月泉淮虽然身死,他的损耗也不小,此刻身体难免有些虚弱。
谢云流顿了一下,张口唤道:“师弟。”
李忘生非常自然地接道:“嗯?”
谢云流问他出手时为何集中攻击膻中穴,李忘生说他是感受到了洪笑尘留下的印记。提起这位丐帮老前辈,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唏嘘。
众人休整了一番,打算离开九老洞。李忘生对其他人道:“各位先行离开罢,我与师兄留下。此番与月泉淮交战,师父他老人家虽未露面,但我冥冥间能感受到他的指点。如今虽已事毕,我却感知到这九老洞深处,有师父留给我和师兄的东西。师兄,你也感知到了吧?那股师父留下的指引。”
谢云流微微点头。
吕洞宾是半只脚踏入仙境的人,他已有几十年未曾过问俗事,这次却给两名最得意的弟子留下了指引,不知道所为何事。
其他人走来时的路,朝九老洞洞口的方向离开了。谢云流和李忘生却在天枢与天璇之间找到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狭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条路上。
九老洞不愧为华山龙脉所在之地,两人越往洞穴深处走,就越能感受到龙脉充盈的灵气,再往
', ' ')('里走,生生不息的灵气浓郁得仿佛空气中漂浮的水滴。
他们已经走到了九老洞的最深处。谢云流走在李忘生前面,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讶异的“哎??”,是李忘生的声音,却不是苍老的,而是年轻的、灵动的、轻盈的。
谢云流转过身去,他看见了李忘生——李忘生的衣饰和刚才毫无变化,可是李忘生看起来那么年轻,好像才十几岁的样子。
十几岁的李忘生呆呆地叫了声“师兄”,谢云流低头一看自己,他也变得年轻了,身躯变得轻盈有力,变成了十几岁时还在华山修道的样子。
谢云流开口叫了“师弟”,自己年轻时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中,反倒有些陌生。
“这不是九老洞里的幻象,我们是真的变年轻了。”谢云流道。
“是,”李忘生从刚才的讶异中回过神来,附和道,“恐怕是身体受九老洞底浓郁的灵力影响,暂时出现了返老还童的现象,离开这里便回恢复。”
这里吕洞宾指引他们的所在,九老洞的最深处,华山龙脉力量最强的地方。
李忘生道:“师父指引咱们来到这里,应该是要你我在此闭关疗伤休养。也许,我们能借助龙脉之力有所感悟,武功上再有精进。”
谢云流干脆席地而坐,道:“刚刚一战,你损耗不少,先疗养吧,我为你护法,来,忘生,坐到我身边来。”
两人在此处待了有一段时日,身上的伤已尽数养好了。他们有时候运功修炼,有时候探讨武学,有时还会去外边的洞穴里切磋一番。
这一日,两人又来了兴致,在外面的洞穴里切磋,一场打下来,整个洞穴的洞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痕和剑痕。
架打完了,坐下歇息。李忘生道:“师兄的武学果然已到妙入毫颠之境,看似改剑为刀,实则已不再拘泥于手中兵器,可凭刀势伤人。”
“你那招万剑归宗也使得极妙,内力化作千万把剑影一齐使出,我看师父这些弟子中,唯有你未曾辱没了他的真传。”谢云流道。
李忘生轻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像一汪清浅的池水:“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差得远呢。”
谢云流微微眯起眼睛,就这么瞧着李忘生。他是十几岁的模样,皮肤嫩的能掐出水似的,唇色红润,神色明亮,额间一粒鲜红的朱砂,可是似乎又与那个十几岁古板端庄的小李道长不同了,或者说,与他一贯印象里的李忘生有些不同。
似乎是……多了些松弛感?
谢云流轻轻笑了一声,有些感慨道:“还记得小时候我很爱逗你,可你一点儿都不经逗,还没一把剑高的一个小娃娃,说话倒是一板一眼的,一逗你,你就把脸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怎么如今年岁大了,反倒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你是什么时候道心开霁的?”
李忘生道:“大约是许多年前烛龙殿事毕后吧。我当时受了些伤,回华山后就将纯阳事务交给凤鸣师弟打理,自己闭关修养。闭关期间,我想了很多。”
“小时候,师父总说我比你乖。师兄,其实忘生心里明白,我不如你聪慧,唯有勤能补拙而已,我不光是这点不如你,还有一点,虽然师兄在江湖上素有离经叛道之名,可是,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为人立身的底线是哪里,我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修道之人讲究一颗道心。可是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迫切要得到的东西,我只是一只在尽责任而已——帮师父教养师弟师妹,是在尽做师兄的责任,接任纯阳宫掌门,是在尽弟子的责任,修炼纯阳武学,是在尽习武之人的责任,”李忘生道,“那我的道心究竟在何处呢?我思索了很久。”
“那时还有另外一件事叫我耿耿于怀,那便是师兄你,你离开华山以后,我……很想你,想劝你回来。”李忘生缓缓道。
谢云流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几次见面,我在言语上对你和师父多有冒犯。我已知晓当年之事乃是一场阴差阳错,其实我不是恨你和师父,不,或许说年少时曾经恨过,但其实我……”
什么一派之主,武学宗师的威严,此刻都丢开了。近乡情怯,真正要到说清这一切的时候,谢云流竟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李忘生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师兄,我知道,你不是恨我和师父,你只是过得太痛苦了。”
你只是过得太痛苦了。
他语气平和,这话与其说是出言宽慰不如说是真心实意的理解,落在谢云流耳中,却仿佛平地惊雷,似乎在心中积郁半生的孤苦被李忘生这一句话炸去了大半。
谢云流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有些怔怔的看着李忘生,道:“那你继续说,刚刚的事。”
李忘生娓娓道来:“那时我思念师兄,我想尽一切方法想要你重回纯阳,可是非但没有谈成,宫中神武遗迹时反而累得风儿失了性命。后来我在观微阁中读书,读到书中那句‘顺势无为,清净自然’,突然间便了悟了。以前从小到大也读过几千几万遍的东西,我却是第一次心里这样明白。”
“何须寻找道
', ' ')('心?师兄,刻舟求剑不如顺其自然,就好像我希望你能回纯阳来,与其强求,非要用外力改变你的想法,不如顺其自然,以平常心看待,等你改变主意的那天。想明白了这点,心态便开阔了。”
谢云流听李忘生这样说,叹道:“以前我还笑话你是个古板的小呆子,过了这许多年再看,其实你之心性,胜我十倍。”
李忘生又道:“那时我就暗暗地想,不论师兄以何态度对我,我永远把你当作亲人一般。”
李忘生不会在言语上讨巧,这般剖露心迹的话,生平也很少说,他的脸不免得红了起来。谢云流即便是年少最恣意张扬的时候也未曾听人说过这样亲密的话,更遑论如今,他一时间也是脸颊微红,心绪万千。
两个人坐在一起,却都红着脸不说话,不似一派宗师,更似两个少年。身躯在灵力的作用下变得年轻而有活力,似乎带动心境也变得年轻而感性了。
谢云流此刻满脑子都是李忘生刚才说过的话。师兄,你不是恨我和师父,你只是过得太痛苦了。师兄,不论你以各种态度待我,我永远把你当作亲人一般。突然间,李忘生讶异道:“师兄?你……你怎么哭了?”
“有吗?我哭了吗?”谢云流怔怔地问,下意识伸手在脸颊上一摸,还真有两道泪水顺着光滑的脸颊流下。他哭了,可他竟没一点儿没发觉。
他是在替多年前那个自己流泪。这些眼泪似乎几十年前就该流了。几十年前那段逃亡的岁月在谢云流踏上去往东瀛的船只时便结束了,但那只船这么多年仍在暴风雨中漂泊,直至今日他才有种下船回家的感觉。
无论如何,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回家了。
李忘生顾不得别的,用自己的袖子给谢云流擦了擦脸,谁知道,谢云流却又低低地笑了几声。
“忘生,你说,”谢云流笑着道,“我突然想到,你说师父指引我们到这个地方来,会不会咱们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其实师父他老人家知道的清清楚楚?”
以前?以前他们俩可荒唐得很呐。从洛道回来以后,两个人整日黏在一起,什么荒唐事没干过?两个人还自以为处心积虑地瞒着吕洞宾,没少在恩师面前装蒜,没想到师父早把他们看透了。
李忘生羞道:“师兄,年少无知,可莫要再提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李忘生注视着他倾慕了半生的师兄,看着他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样子,知道他是半生郁结已消此刻已道心开霁,他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欣慰地默默道:
师兄,欢迎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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