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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风波将平,日子便骤然过得快了起来,眨眼已是半旬之后。
李恨水的伤被白芨她们细心照看着,痊愈得比预期更顺利,先前只能躺着,逐渐也可下床走动,只是性子比过去淡了不少,许多时候只望着息玉徐醉他们打闹,仍是坐在房内陪谢从欢。
许是他十数日的自说自话起了作用,又或是床上人冥冥中知晓尚有谁在世间热切盼等着他醒转,情况亦是一日见一日地好了起来。甚而有时指尖蜷缩,要留住什么似的,只是力道太轻,在李恨水掌心划过时,便如被囚困的飞蛾极微弱地挣扎翅羽的悸动,转瞬而逝了。
谢从欢醒来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
息玉例行检查完他瞳孔,对一旁坐守的李恨水道:“得亏了我们李道长,我看啊,今日枉然哥哥便能恢复意识。”
李恨水闻言明明应当高兴,但竟是连笑都勉强,呆坐半晌却只道:“那便好。”
息玉见不得他这副颓丧样儿,干脆也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打算走么?其实你也晓得的,枉然哥哥他是真的对你有意。既然你自己也放不下,又何必如此。”
“......我不知道,”李恨水长叹一声,将面庞埋进双掌之中,“我只是,没办法不去想那句东施效颦。”
息玉沉默良久,到底找不到话去安慰他——毕竟谢从欢说的那些也着实太过伤人,他身为局外人都如此作想,罔论全心全意爱着谢从欢的李恨水。
于是,最终息玉也只拍了拍气纯单薄瘦削的肩,起身道:“离开段时间让他想清楚也好,不要过于为难自己了,小李道长。无论如何,我都当你们是我朋友。”
“我省得的,”李恨水诚挚笑道,“这些日子,多谢你。”
息玉走后,他又静坐了一刻钟,忽起身取来笔墨,平铺红笺,写毕后将那纸片叠了两叠,置于谢从欢枕畔,又俯身似乎想去吻吻他唇角,却终究停在咫尺之遥,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只轻声道了句:“师兄,珍重。”
待到晌午时分裴知拙进屋,便唯余窗扉间悠悠一阵细风,再不见李恨水的踪迹。倒是床上人似有所觉,缓缓张目,正如大梦初醒,尚困顿于混沌前尘,心却蓦然惊悸,眼角莫名蔓下一痕湿渍。
恍惚间竟似已与谁人长诀。
李恨水离开长安前,遥遥回目只见得风卷尘动,吹尽最后一点枫林残红。不免思及他来时,怒马轻衫,风流得意,如今去时,却影只形单,身魂蹉磨——倒真应了那句“风烛将熄,好景难长”。
而北地的冬,便在他策马转身的刹那悄然无声地落下了。
他没有回去纯阳,过去二十来年惯常的风雪忽有了不可加身之重,想是心伤之人从来畏寒,于是干脆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两月有余,在年节前月余到了扬州。
彼时正是月明风袅的夜,船家靠岸,身后江心飘来几声琵琶弹拨,和着城中喜庆喧闹,交织成不曾卷收的红尘扑面而来,教李恨水难得畅怀微笑。
船夫亦觉这淡沲出尘的道子十分合眼缘,便有心问道:“道长觉得我们扬州如何?”
李恨水正掬了捧洌然江流,回首笑答:“当然很好。天下明月,扬州独占三分,今日才知果然不假。”
船家乐道:“扬州月虽好,却不如扬州姑娘。我见道长独自游历,又有这样好的样貌,何不在此小住,说不定能得红袖添香的佳缘呢!”见李恨水只笑不语,他复又加上一句:“况且道长来得巧,近日广陵邑正在出售地块,我去看过,真是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只可惜我穷得很,身无闲钱,只有这艘破船,不然定也是要买下一处安栖的。”
他前些话李恨水听听且过,倒是被这最后提到的广陵邑勾起了兴趣,于是歇整几日之后,便着意去看了一遭,果然如船家所言,是个极好的处所。从前在山上时他俭省,加之游历中也不乏积蓄,当即决定买下一处置业,又亲手购置了许多家具,因想着在年夜前能够入住,每日紧锣密鼓地赶,忙得脚不沾地,倒无暇去多想旧事,整个人神采奕奕了许多。
邻居是个娇小的藏剑姑娘,力气却奇大。李恨水见她日日一个人搬挪重物,于心不忍,得闲时也会略施援手,一来二去便熟稔起来。才知这姑娘名叫叶风虞,本是藏剑山庄的小姐,因着心慕一位天策弟子,私自离家,在扬州买下这处房屋,想等着年节天策从军中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他总说自己是无家可归之人,那我便给他一个家,”明艳灿然的姑娘如是笑道,“看他还敢用这个当推辞拒绝我!”
李恨水看着她,无端想到从前的自己,半是怅然半是怀念,叹道:“真羡慕你,我怕是等不来我师兄了,也不知留那样的话,他看不看得懂……”
叶风虞零零碎碎听他提过自己的事,忿忿不平道:“看不懂是他笨!就算真的找来了,你也不能轻易原谅他。男人都是得到手就不珍惜的坏家伙!”
李恨水没好意思提醒她这句话把自己和她的天策也一道骂进去了,只得哭笑不得地安抚道:“好了好了,怎么倒比我还生气。姑娘家
', ' ')('生气容易变老,还是多笑笑好。”
女孩俏皮地对他吐了吐舌头,忽想起什么,急急道:“哎呀,明晚便是年夜,我菜品还没置办齐全呢!”
“那不如一道吧,”李恨水见外头风雪正盛,便取了鹤氅,顺手也给叶风虞披上一件,“我正打算今日上城内去逛逛,你若要买的物事多,我也能帮手。”
叶风虞匆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毛领中艰难探出半张脸来:“你自己的东西不用提吗?”
“我随便买点便是,”李恨水回身落锁,眉目倦倦道,“反正…今年大约也是一个人过。”
扬州年市向来热闹非凡,叶风虞一路走一路买,只差没把整条街搬回去,真真无愧藏剑山庄大小姐的派头,只苦了李恨水跟在后面,拎得手臂酸软,终于忍不住叫住她:“你买这么多,两个人吃得完么?”
叶风虞这才回首看到他满怀包裹,一拍脑门恍然懊丧道:“我总以为还是在家时呢,一不留神就买多了。够了够了,辛苦你,快分我些提,我们这便回去。”
李恨水依言分了几袋给她,低下头时,余光却瞥见人潮熙攘中似乎有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他几乎立时抬头四顾,但什么也寻不到了。
“怎么了?”叶风虞见他神色有异,关怀道。
“无事,大抵是错觉,”李恨水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方才好像……看见师兄了。”
叶风虞也探头探脑地望了几遭,却被雪风吹得一缩,只好紧了紧外袍道:“若真是他,应该会同你打招呼的,许是看错了。天晚这风愈发冻人,还是先回家暖炉子吧!”
二人披戴风雪,暮色四合时总算到了广陵邑。叶风虞嚷着不愿麻烦,干脆弄个火锅,两个人凑合一顿吃了。李恨水亦总想着下午晃过的那个身影,没心情张罗什么菜色,便应承了她。
锅子很快摆好,融融火光透过窗纱,在雪夜中格外显得温暖。他不由记起从前在纯阳时也与师兄弟们吃过一次火锅,那时他们还寻了酒来,将李恨水灌得醺醺然,戏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师姐师妹。
他饮了酒一向胆子大,竟对着老君像振声道:“我喜欢谢从欢师兄!”孰料正碰着谢从欢从三清殿值了晚班回来,闻言以夜间饮酒喧哗为名,板着脸将一桌人全带去了师父那儿罚抄经书。别人都愁眉苦脸,只有李恨水边抄边乐,因为正是谢从欢监督罚抄,他甚至还趁机偷偷描了一张小像。
这些他以为自己堪堪忘却的往事在此时想起,无端消散了近月来眉间长积的愁绪,因此送了叶风虞回住处从后门返家时,他面上仍有未收尽的笑意,正要进屋歇息,忽瞥见前院篱笆处似乎有人,只是风雪太大,看不真切。
他忧心是盗贼,便悄无声息先进屋取了剑,才缓缓往前门行去。走到近前,却见那人倚坐在栅栏边,竟是歪头睡着了,面容虽被斗笠遮得严实,但身后负着的剑,和李恨水从前描摹过无数次的身形,皆明明白白昭示出他的身份。
李恨水颤着手取下那被雪水浸透的斗笠,朝思暮想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他几乎如身在梦中般,不敢置信地轻声唤道:“师兄……?”
谢从欢周身一震,猝然从浅眠中惊醒,既见是他,腾地起身踉跄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手,语音里竟是带了些不知所措的慌乱:“我……我不是有意打扰。”
见李恨水茫然地看过来,谢从欢抿了抿唇,强忍下胸臆中翻涌的思念与痛楚,垂眼涩声道:“只是想再看看你,见你过得好,便也安心了。……天寒雪大,你回罢,我这就离开。”言罢转身逃也似的想走。
“等等,师兄!”李恨水知他误会,着急忙慌要去抓他衣袖,却是握了个空,紧追几步终究慢了,眼见着人要远去,又急又气,喝道:“谢从欢!你站住!”
剑纯因他这一声唤终于停了脚步,仍不肯转身,只是背对他僵立着,被风勾勒出清瘦身姿,较之二人别时更显得形销骨立许多。
李恨水疾步上前牵住他冷得近乎失去温度的手,忽摸到一处狰狞疤痕,他正欲掀起袖口查看,却被谢从欢止住,摇头道:“别看了…很丑。”
他心口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住,疼得要坠下泪来,不管不顾地执起谢从欢的手,但见他原本修长清癯的双手从腕到小臂平添了许多可怖伤痕,新旧累叠,昭彰着一路行来的凶险。
“是小伤,”谢从欢见他面色苍白,轻轻将手抽回,缩进道袍广袖,“杀了恶人指挥,有人寻仇也是意料之中。”
见李恨水闷声不语,他忙又补充道:“不用担心,我已认下是我动的手,他们并不知晓旁的,不会连累到你…你们。”
李恨水红着眼眶,一把拽过他便要往屋子里走。想到师兄为了来寻他,受过这样多的苦楚,好容易到了门前,见自己与旁人言谈亲密,却只敢在风雪中远远观望,他心都要碎埋,手上不自觉更使了力。
谢从欢便以为是惹他生气,一面被拖着前行,一面还想解释:“那张信是我误会了,你不要气。我此前负你,不敢妄想更多,如今见你另有归属,我亦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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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愈说到后面声音愈微弱,那“欣悦”二字却无论如何不能违背心意出口,一时沉默下来。李恨水这才缓缓道:“师兄如何想的?若我真与旁人在一处,你会高兴么?”
身后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默然,直至行到廊下,谢从欢才低低出声道:“抱歉,你怨我罢。”
李恨水转身望向他,屋内暖黄的烛光照在二人面上,似是欲图消解廿年陈积的旧寒。谢从欢终于肯抬眼与他对视,灯影摇晃之间,那目光中恍然是如山如海般的沉郁柔情。
“我放不下,不忍见你与他人两情缱绻,”他一字一句,低而郑重道,“不为感激你救我性命,更不为将你当做谁的代替…”
李恨水只静静听着,胸腔中那颗心却訇然巨震——是他期盼这些话,已然太久太久。谢从欢顿了顿,自暴自弃般阖上双目,无数不曾言明的情愫终于在此时溃然决堤,将满身风雪都融尽在这短短只语片言中。
“是因,我心悦你。”
他说完这句,不敢看对面人的神情,只如释重负地惶然等着李恨水出言斥他痴心妄想,再将他逐出门去。
却不料片刻后,一点温润暖意忽覆在他唇上,随之而来的还有迥然于周遭风雪吹拂的浅淡气息,与他倏而混乱的呼吸缠绵交错。
那竟是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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