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置若罔闻。
宫惟道:“我把你抱上去也行。”说着袖子一摞就想来搂徐霜策的腰。
沧阳宗主略微一避,就躲开了,伸手将袍袖一拂,高处那卷玉简便自动出现在了他的手上,甩手扔给宫惟。
宫惟顿时“哈”了声,抚掌道:“我就知道这里是可以用法术的!你只是想诓我跟着你走路受累罢了!”
徐霜策拂袖而走,来到藏书大殿高高的雕花窗边,脚刚落地便施了个五鬼运筹术,整套檀木书案与坐垫自墨玉地砖上升起。他一掀袍转身坐定,只见宫惟已经自来熟地凑了上来,将那残缺不全的玉简摊在了书案上,笑道:“这卷名应该是叫梦什么什么,但上面的文字也太古了。到底是何时被你们沧阳宗收藏的呀?”
徐霜策道:“不知。”
宫惟浏览片刻:“你真没来偷偷研习过吗?世人都说这就是当世第三大幻术呢。”
徐霜策淡淡道:“传言罢了。”
藏书大殿广袤、寂静,这隐秘的角落终年笼罩在昏暗里。宫惟这个人一来,就仿佛把整个世间的声色风流都席卷而至,看似与周遭青灯古卷格格不入,但他身上又有种奇异的文雅之气,微妙地与整座殿堂融为一体。
徐霜策移开目光,只听宫惟突然头也不抬道:“徐白。”
“……”
“你刚才在看我。”
徐霜策吐出两个字:“并未。”
宫惟得意道:“看了就看了,别不承认嘛。我这段时间和长生一道下山游历,才发现不论到哪儿都有很多人偷瞧我,还有人假装偶遇来搭讪,问我家住何方作何营生,想与我交个朋友……”
徐霜策下颔线绷得极紧,但宫惟毫无觉察,兀自愉快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原来如此招人欢喜。后来长生思来想去,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人应该都是书上说的小偷,以为我身上有银子,想迷晕了我好盗取钱财……你说长生他懂什么?哪有小偷下手前还先为目标花钱的?我在京城逛酒家好几次都被邻桌人抢先付了账呢……”
一道寒霜般的声音打断了他:“你看完了?”
宫惟:“啊?”
徐霜策面色如冰:“看完了就回去吧。”
宫惟赶紧摆手:“没看完没看完。”
他不敢再跟徐霜策闲聊了,装模作样又看了片刻,把那十片里不剩三四片的墨玉简翻来覆去,终于叹了口气道:“此文应是太古时期黄泉鬼垣所用之篆,迄今怕已有千万年,现找个大鬼修来都不一定能认全了。我只能猜出大概意思,不过前后字缺失太多,十分里不一定能猜中一二分。”
残缺的玉简乌黑温润,与他细瘦纤长的指节映照,黑白相衬,像一副水墨画。
徐霜策闭上眼睛,仿佛刻意要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散似地,少顷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何解?”
宫惟没注意他的神情,专心致志盯着玉简:“大概意思是说,有一种梦术,能够将死生颠倒过来。”
“……梦?”
宫惟点点头,他一手支着下颔,青灯下眼睫好似两扇蝶翼:“瞳术有视线范围的限制,镜术有映照所及的限制,但梦境是没有边界的。一个梦可以容纳境主自身,也可以容纳现世万物;可以溯回时间,自然也可以顺着世间已有的逻辑因果,去推想构建未来的场景。”
他一边说话,一边没骨头似地趴伏在了桌案上,袍袖间一丝丝雪后桃花的气息几乎要萦绕在徐霜策鼻端。徐霜策呼吸顿了顿,垂落着视线,沙哑地问:“颠倒死生何解?”
宫惟依然瞅着手中的墨玉简,笑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梦只有醒来才叫梦,没醒便不叫梦,而是你我眼中的现实。梦中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死不过天地之气聚合分散,千变万化无穷尽矣;生化、死化、梦化皆为‘物化’,便为此理。”
“——不过呢,”宫惟笑吟吟地,话音陡然一转:“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梦中的蝴蝶是快乐的,梦醒后的人可就未必了。所以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愿意做梦里的那只蝴蝶,开开心心在梦境里永远活着不好吗?”
徐霜策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就是想反驳他半句:“那如果在梦里死了呢?”
宫惟不以为意:“被拖进梦境里怎么会真死?除非是被境主驱逐出去,那自然是脱离梦境,在现实中醒来了。”
徐霜策道:“那如果境主自己死了呢?”
这个问题把宫惟问住了。
他起身坐正,想了想道:“梦境不破则循环不断,境主在自己的梦中应该是不会真正死亡的……除非一种情况。”
徐霜策问:“哪种情况?”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猜出了答案。
宫惟赞许地“唔”了声:“对。虽然境主在梦中不会死,但如果境主的身体在现实中死去,那么被他拖进梦中的对象亦会随着梦境崩塌而神魂俱灭,从而迎来真正的死亡——这大概就是梦术最恐怖的地方了吧!”
随着他坐正的动作,那丝丝缕缕的桃花芬芳也随之远去了,像是个旖旎无痕、又短暂仓促的梦。
广受世人畏惧的沧阳宗主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半晌他呼了口气,从宫惟手中取回那墨玉简,道:“这种法术玉石俱焚,你还是不要学了。”
宫惟对一切幻术都有种本能的亲近,其实内心里是想学的。但他脾气好,且对任何事都不太执着,既然自己最喜欢的徐霜策不让学,那也就算了,笑嘻嘻托着下颔挑眉道:“我不用学,我本来就能梦见你,只要我想梦见就能梦见。”
徐霜策指尖正一碾,便把墨玉简无声碾成了齑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少顷后他垂下眼睛,不知是对宫惟还是对自己轻嗤了一声:“胡言乱语。”
深红丝缎拂过空气,下一刻宫惟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仍然托着腮,眉眼含情带着笑意,好像在悄悄诉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你知道吗,徐白?我昨天晚上梦见你啦。”
“……”
“只要我白天看见一只蝴蝶,那天晚上就一定会梦见你,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你曾经也梦见过我吗?”
沧阳宗主仍然端坐着,面容俊美冷漠,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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