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并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是根本不敢回答。
这是曾经年少热血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但时过境迁,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少年。在京城,在禁中,在权力场,在君王御前,日子久了,是与非的边界便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并不认为自己变了多少。但他却时常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害怕终有一日,他非但做不到践行诺言,扶助圣主,反而是他自己,要打着“为大局思虑”、“无可奈何”之类的名号,先行一步,将不可触碰的底线踩得粉碎。
第143章 四十三、极权之下
先皇大丧将近,遗诏殉葬诸事却迟迟不得定论。皇城禁内人心惶惶。
朝臣进言的折子每天都得用车搬运,所言无外乎劝今上以孝为先,谨奉先皇遗愿,或劝今上以仁义为先,不可暴虐滥杀,实则争的只是陈世钦的生死。
更有甚者,已有人牵头聚集起来,分成两派,一派在大高玄门外坐着,另一派在玄武门外坐着,不吃不喝,向皇帝施压。
嘉斐气得够呛,干脆连每日的朝议也免了,命锦衣卫按着饭点抬着熬得香浓的米粥、上好的白面馒头和热菜分别上两门外放饭去,让这些动不动就绝食静坐的天天闻着饭香挨饿。捱不住想吃饭的就给吃,吃完乖乖滚回家去歇着。要死扛的就饿着。饿晕了就让锦衣卫强行往嘴里灌米汤,反正不能给他饿死了。
据传,郑太后与万太妃两宫,不时便有啼哭之声。便是崔皇贵妃与诸王内眷,思及前人今日未必不会是自己将来,也难免生出许多兔死狐悲的凄惶,每日愁云惨雾。
至于西苑中那些未生养的前朝宫人,更是已然被宣判了死刑,日夜哀哭不绝。试图私逃被擒者有之。内城官员收受贿赂,以死囚充数,或从民间拐骗女子关入西苑替死者有之。禁不能止,前仆后继。
事情闹得大了,报上三法司,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敢在这时候沾火星,便全往都察院推。都察院各级也不敢就擅自管了。案卷只能全部堆到甄贤面前。甄大人熬夜看了个通宵,两眼里全是血丝。
但凡是人,谁不想活?
这根本是人祸。只要先皇人殉的遗诏一日不被今上明确决断,直至大丧之期以前,买人死人的事都绝不会停下。
甄贤原本并不想多言催促圣意裁决。
他知道这件事对嘉斐来说有多难。
一边是先皇遗愿,一边是群臣死谏,一边是陈世钦,一边是为人的良心……皇帝陛下需要平衡的,又何止一人一心,实在非外人所能体会。
说到底,这是圣上与先皇之间的事。他本没有立场自说自话地“谏言”。
然而他却也不能再继续沉默地等下去,不能继续漠视混乱与死亡。
他原本是想直接入禁面圣的,人到都察院府衙大门外,却被一辆车马拦住去路。
曹阁老亲自从车上下来请他过府,也不找什么别的借口,直说有要事相商。
曹阁老是祖父的同僚,是当朝内阁首辅,是他的旧日恩师,更是长辈,无论如何,甄贤也做不到就此强硬回绝,把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晾在路边,只得无奈上了曹阁老的车。
然而到了曹府,他便彻底怔住了。
曹阁老的书斋中,客座上静候多时之人,竟是从前的浙直总督而今早已辞官赋闲在家的胡敬诚。
看见胡敬诚的那一瞬间,甄贤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要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曹阁老强把他叫来府上,又事先找了胡都堂来等着,没有第二种可能,必是要让胡敬诚来劝他,然后再由他去劝圣上,让圣上妥协,顺服先皇遗诏赐死陈世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