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_高h作者:八爪南宫
陷阱中
晋候府。
马厩前的小柴楼外,坐著蓬头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阵没一阵儿的下,挂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却也不避。
黄泥台阶下一口碎了半边的白瓷碗,碗底还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淀的泥沙,白釉发青,在烈阳下发白刺目。
有偶尔来马厩的小丫鬟小厮,看到这幅景象,都忍不住缩回头去,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著头打她身侧跑过。
夏日本来莺花烂漫,盛夏已至荼蘼,万物无複新意,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新鲜。
来送饭的婆子不敢走近这憔悴的妇人,只是将竹篮往前送了送,风吹开皱巴巴的蓝布一角,露出半块硬如生铁的馍馍和一小盏咸菜,咸菜许是齁的久了,发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颜伸出细瘦的手,拿起那块冷硬的馒头,端起缺角的瓷碗凑到嘴边,和著刚刚落下的雨水,团缩起身体,尽力不去看婆子带著同情却轻视的目光,虚软的咀嚼。
不过是十几年,就回到本来面目。
想当初,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著上人市买卖,赚钱养活家裡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卖的,爹也没心思怎么打扮她,更没心思对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却也无可奈何。爹强硬的揪著她的头髮,将瘦小的女儿按在人市街头的破席边,插上稻草,高声叫价。
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褴褛衣衫,蓬头垢面。
惊慌失措的瞪著周围人潮拥挤的摩擦,闻著阵阵汗臭味,等著丝毫没有前途的命运。
宋依颜仍然记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间,就像有道光彩从人群的缝隙中投射过来,眼前顿时明亮。一个粉色衣裙、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伟威严的男人手臂上,甜丝丝的笑著,粉嫩手指指向她,说,爹爹,那个妹妹好瘦,你买下她好不好?
那个明显只是路过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鬍子,圆圆的脑袋雏鸟一样蹭著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著。
人潮汹涌,男人和小女孩被挤得后退,她心裡著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后身子一轻,她的小身体就被爹一把抓起来冲去那男人面前。
平时凶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无比恭顺谄媚,精明的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叫价,那男人也没怎样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付了钱,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结实粗壮的手臂间,和那个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买下来。去了太守大人府裡,自己长点眼色,不许丢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紧紧攥著钱袋,轻飘飘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点头。
那是她见到自己爹爹的最后一面,而后,就再无音讯。
她窝在宋太守的怀抱裡,那个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来拉扯她的脸颊,说,我叫宋依颜。
宋依颜。
她愣了愣,虽然大字也不认得一个,也觉得这是个官小姐的名字,多么柔雅高贵的名字。
“你叫什么呀?”粉娃娃宋依颜问。
她闻言顿时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厌恶感从脚底一涌而出:她不过是个乡野穷丫头,能有什么好名字?家裡六个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说出去都丢人,有什么好说?
于是她扭过头去不说话,粉娃娃眨眨眼,“不会吧,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头,又去揪自己爹爹的鬍子,“爹爹,她叫柔莹好不好?”
男人显然对女儿宠溺的无法无天,连连点头。
从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颜身边,从小到大。
她跟著宋依颜,认识到了什么叫做高门大户,什么叫做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她冷眼看著宋依颜在她面前展示著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脚底葡匐仰望,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宋依颜,不但有宠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义,还有青梅竹马的贵门李家小公子。
那样粉嫩鲜润的年纪,宋太守家裡经常可以看到这对儿小鸳鸯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树从中笑闹。
李家小公子,年长宋依颜两岁,滴粉搓酥明眸皓齿的一个男娃儿,已经会摇头晃脑的背著双手,弯著黑眸拉著宋依颜的耳朵笑语:关关雎鸠,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储之。
画堂内持觞劝酒,走动的是紫绶金貂,绣屏前品竹弹丝,摆列的是朱唇粉面,这样的生活,她离得这么近,却和她毫无干系。
宋依颜宋依颜,你背著黄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别怪贪财的人惦记。
谁比谁高尚?
人性中诸如自私、贪婪、仇恨、虚荣、狭隘、宽于待已严于待人等等,无一不被演译的有声有色,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诸实现罢了。
……或者说,她只是通过伤害别人的方式来爱自己罢了。
这世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凭什么不爱自己?
她受过那么多苦,这是从小泡在糖罐子裡的人绝不会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惨烈。年轻美貌的时候任性纵横,今日却有更加年轻美貌的后辈将她推落泥潭,宋依颜嚼著嘴裡酸腐的馒头,泪水扑棱棱掉下脸。
郎心何其狠漠,十几年夫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豔丽的妾侍挑拨,就能让江烨绝了所有情义,这么些时日了,他任凭她每日被莺儿作践,却冷眼旁观,未曾替她说过一句话。
绿瓦红牆已经那么遥远,万籁寂无声。
衾铁棱棱近五更,香断灯昏吟未稳,凄凄惨惨戚戚,无人回顾,没日没夜,只有霜华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连最最珍爱的女儿也不得一见。
宋依颜不禁捂住脸,指缝裡流落咸涩味道的泪水,滑过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儿,她温柔娇美的女儿,一腔热血倾心,尽付了宫裡的那位绝色至尊,却白白失去了平步青云的机会,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江采衣在君王身侧虎视眈眈,瞅淮机会就要对茗儿打压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吾,茗儿该怎么办?
皇上宠著江采衣,这会儿还正在劲头上,一两年内江采衣应该没有失宠的可能,那么,茗儿该怎么进宫?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著这个一向不亲厚的妹妹夺宠?
可是,如果不进宫,茗儿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晾在家裡,眼看著年纪一年年增长吗?
马厩裡有窃窃私语,有丫鬟们的说话声传入了耳朵。
宋依颜的柴楼就在马厩边上,哪怕她不想听,声音也还是透过破木板的缝隙透了进来。
宋依颜本来没怎么在意,可是等她听清谈话的内容,顿时觉得一袭凉水泼遍了全身,大夏天裡瑟瑟发抖,差点脱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听说了没有?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宫裡的叶容华娘娘杀了官家出身的宫妃,已经被皇上赐死了呢!”绿衣服的马厩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声说著。
她身边儿,莺儿的贴身侍女白竹则在赤豪曾经呆过的马厩裡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颜失势,莺儿作为唯一的贵妾在侯府的地位益发高,俨然是唯一的女主人,连带著白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是呗,”白竹耸了耸肩,“被杀的嫔妃好像是个知府大人的嫡女,楼知府一听到这消息就碰死在刑台上了哩。事情闹得这么大,皇上自然会立刻发落了叶容华啊,她又不是什么受宠的。”
“叶容华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可是叶兆仑大人在吏部还是很有势力,他女儿就这么死了,不知道心裡有不甘呢。”阿丘小声细碎的说著,“偏偏这会儿,陛下居然提出要晋咱们大小姐的位份,叶大人怕是要气死了吧!”
马厩裡空气阴凉,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样的沿著她们的交谈窜入宋依颜的骨肉,她打了个颤,一把甩开手上的干硬馒头,蓬头垢面的趴在木板缝隙上贪婪倾听,枯裂的指甲紧紧扒著木板。
“还晋位份?”另一边的大丫鬟闻言抽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经是正二品,宫裡没人越的过她去,这从昭仪封到衣妃还没满三个月呢,又要晋位份了?也太受宠了吧!”
阿丘是个喜欢扒拉私事儿的,又负责晋候府裡的各项採买,是管家的内家侄女,向来消息灵通,更何况晋侯府本来就和朝堂息息相关,每天从朝廷上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听引起了别人的关注,顿时更加得意,“可不是呢,听说皇上对大小姐那个宠,连侯爷都劝不住呢!你猜猜,这次皇上要给大小姐晋什么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声,努力想了想。
北周宫制,皇后之下,是贵、淑、贤、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从一品的四夫人,“难不成是要给晋个夫人或者德妃、贤妃什么的?”
阿丘摇头,“才不是呢。这次晋的真高!据说是陛下强下中旨,直接昭告于金殿,连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经有内廷的公公来咱们府裡贺喜了,说再晚点等吉时到了,就前来宣旨,一併赏赐阖府上下……管家这会儿正在安排大伙儿洒扫中庭,焚香摆案,等著晚点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们呢!据说……因为大小姐晋的太高,连咱们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这么大阵仗?”大丫鬟砸舌,“该不会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强下中旨,动静这么大,别的地儿不敢说,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经都知道了,怎么可能只是个区区淑妃?”
“……那敢不成还是贵妃?!”大丫鬟啧啧。
好家伙!一下子就给晋上贵妃,连跳三级,这等恩宠别说她们这些外人,就连大小姐自己都适应不了吧?
几个小丫头挤在一起咋咋称奇。别的人不知道,她们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顶了二小姐进的宫,能保住命、不连累江家满门已经够幸运了,哪裡料到居然误打误撞,如此得皇上喜欢?
阿丘啧啧两声,“比贵妃还高呢!────是辰妃!”
……辰妃!
怎么可能?!
贴在牆板上的宋依颜腿脚一软,止不住抵著木板滑落在地上,脸色一如土灰扑过的泥牆,腿脚如同隆冬冻住的冰柱一样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贵、淑、贤、德妃不同,辰妃,有著异乎寻常的意思在。
“辰”,为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宫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称,辰妃,实际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离后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后,册立江采衣“辰妃”,就是在把她往后位上推。
世人都道内宫女子立后难,然而事实上,最难的不是立后本身,而是立后前的关键一步。
从辰妃到皇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困难。辰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封无可封的高位,是理所当然的皇后人选,难的,是从普通嫔妃到辰妃这一步。
自古以来,后宫无数女子踏上过夫人和四妃之位,却迟迟拿不下后位,原因就是,哪怕身为贵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隐义,至多只是个极为受宠的封号罢了。
辰妃却是截然不同的。
辰妃,已经脱离开普通嫔妃的范畴,这个位子,其实和太子含义差不多,就是皇后预备人选。
当今天子没有皇后,拿下辰妃,就意味著稳拿后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后位!而且还是皇帝的元皇后!这麽尊贵!
宋依颜牙齿在嘴裡大战,发出令人耳酸的摩擦声,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脸颊的肌肉抖动,大夏天裡发疯似得颤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个憔悴苍白的村妇,那个挡在夫君心头的阴影,那个枯荒的乡野女子,在她宋依颜手下败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她生的贱女儿……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梦寐以求的后位!
这么多年来,江采衣在晋候府裡不吵不闹,安静成了一个近乎于隐形的幽凉影子,让她毫无防备────是啊,一个不被江烨待见,性格阴沉的女儿,哪裡比得上她娇养下的善良柔美、万千宠爱、琴棋书画才气纵横的茗儿?
谁会去防备她?
十几年,她含辛茹苦,带著茗儿交往于个个高门世族之间。京都杨柳繁华,每个斗茶、斗花的贵族游春笑闹宴饮,都有茗儿的留下的一袭芬芳。她的茗儿小小年纪,芳名就传遍了京华,而最终……
宋依颜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红烈阳刺痛了眼睛,那阳光金红金红的,在云端拖曳出石破天惊的豔丽红光,仿佛凤凰的九根华丽尾翼,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血绸,将雾霭染成妖娆云天。
而最终,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后关头蛰出了致命的一针,绝了茗儿的青云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来,大喜的吉日,山河共庆,帝都长街十裡红妆,那个江采衣,或许将会穿著鲜红的凤凰后袍,拖曳著金丝尾翼,从九重宫阙深处缓缓行来。
旌旗共乱云俱下,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铜鼎尊盂白烟嫋嫋。
江采衣,她将一步步在百官参赞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扶著倾国倾城的帝尊手掌,转身一望千顷翠澜,从此将茗儿踩入泥淖。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幽凉空气裡,隐隐传来白竹笑吟吟的打闹声,“阿丘,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呢。据说因为衣妃……哦不,辰妃娘娘册封的事,叶大人和咱们侯爷闹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儿叫咱们侯爷去……”她顿了顿,吃吃笑著掩唇,“叫咱们侯爷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这话一出小丫头们简直如同油炸了锅,哄然围上去,“什么什么,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进宫了?”
白竹笑道,“你们几个脑袋还真是榆木疙瘩,仔细想想,辰妃娘娘都受宠成什么样儿了,二小姐还能进得了宫么?”
阿丘啊呀著张嘴,“可是,毕竟二小姐才是当初钦点的昭仪……这事儿大家虽然不敢说,可是心裡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个皇上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