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8(2 / 2)

她想问问他,现在后悔行不行?这条命不要了行不行?把你放出去的军权收回来行不行────

骤然,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臂,就势往上一拉,江采衣跪久了的膝盖酸麻,足下就绊了一绊,被他拦腰揽至膝上。

沉络双臂展开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她的面容被藏入他颈侧温暖的,被黑髮覆盖的颈窝,有碎发在肌肤与头髮的界限之间细碎的垂了下来,“方才就想说这话……采衣,你受惊了。”

他偏过头,红唇柔软带笑,有著温暖的热度,触上了她后颈露出髮丝的肌肤,就低低吻了下去。

似有一条热热的线直逼进跳动的脉搏,江采衣没有躲,反倒是依偎的更深了一点,浑身轻轻发著抖,揪住他肩部的衣衫,呼吸著发间淡雅的海棠香气,颈子后面是他温柔的吮噬。

他的手臂很紧,向来抱得她有点痛。

可是,心底却是很欢喜很柔软,翻涌著滚热的甜蜜。

心裡念著他的名字,闭上了眼睛。

鼻尖深深的埋入了他的发间,脸颊磨蹭著帝王肩膀处银线疏疏绣的几枝毓秀花,心裡远远的仿佛就吹来了一点春意。

窗外是雨过天青色的竹林,湿湿的雾轻薄如烟,夏日的风吹进竹殿是阴凉中带著和暖的气息,屏风上的茜色碧纱微微鼓起。

“皇上……抱歉……”拥抱了许久,小小的,带著泪意的声音从沉络耳垂下传来,怀裡女子的吐息轻轻吹动了他颈侧的肌肤。对不起,让你如此为难。

莫名就更收紧了手臂,沉络眉眼轻动,傲慢的漆黑眉角斜挑,那瞬间,宫衣下摆随风欲起,竟然比满地盛放梨花更为繁盛清雅。

刹那间,几乎要为手臂间的柔软触感沉迷了一瞬。

“真觉得抱歉,以后就不要让朕担心成这样。”微带泪意的姑娘被他的手指捉起下颚,红唇笑歎,抵上去,含住了她带著泪光的眼睛。

石阶泛湿,云随光动,转雨横风疏,棉瓦陡峭。

整座宫室,绵延百里颜如玉,春花秋月遍地,国色天香充盈。

可是,在这一片接天连地的富丽金红色楼阙中,在倾国倾城的红粉佳人丛中,只有她一个,对他而言,是女人。

江采衣。

突然就想起来初见,银烛秋光冷画屏,朱砂点额心,碧波作裙,两重心字罗衣。

那时竟然无法想像,这样的一个女人抱在怀裡,连血液都是刻骨的疼。

服侍御膳的宫人被周福全喊走,偌大的竹殿裡似乎空了,又似乎满满的。

凉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转宫阙,这时花正当春,人亦少年,都是最美好的时光。

风一来一回一个徘徊,水一流一顿一片清澈。

软云样兜著的青丝漆黑流瀑一样的坠下肩头,采衣的肌肤上泛起一丝一丝的细细战慄,她透过他黑髮的间隙看去,一曲添香的琼花衣袂成双,他衣袖上是一层一层,丰美华丽,燃烧一样的梨花。

“陛下……”她还想要再说几句什么话,就已经被深吻堵了回去。修长手指嵌入她指缝的间隙,狠狠一握,根根手指交缠,轻易就夺取了她所有心思。

道歉的话,放弃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世上最难是有一人温柔待之,其次温柔相待。

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

******

烟花满宫阙,柳絮任凭游,雨后的北周宫牆被雨水洗的鲜亮,远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更添春风十裡。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柳絮翻转,年华明媚。

人都被周福全叫走了,沉络也无意叫他们进来,江采衣挽起衣袖替君王布膳,杯盏碰撞间发出细微的丁玲声,就像是随意漫弹的琴声。

此刻还有残留的雨水顺著竹殿顶端粗大的空心翠竹挂落下来,星星点点像是还在飘著毛毛细雨一般,夹著一点清亮的银光。

江山如洗,只看见杏花梨花漫天尽飞散,顺著风吹进了清凉的殿门,风吹过带起馀凉裡混著淡淡花叶芬芳和竹叶酒清苦熏人的气味。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

竹殿极为宽广,虽然不像其他宫阙那样极尽奢华富丽,却清淡优雅的自成风韵,为了君王住的舒心,竹殿内所有物事线条细柔,色泽清凉,大约主要以浅色为主,配出了空旷疏离的美感。

接著正寝殿一侧,是一座空旷的空透宫室,高高的弯起的瓦簷全用绿琉璃铸成,瓦片极为细碎,远远看去像是连缀的碧玉。

瓦片透明,仰头看去能够看到高阔的苍穹。

四周没有牆,只有四根粗大浅碧色的木柱撑在四角,几级台阶往下就是幽幽绿水,散著层层叠叠的落花,空静优雅。

用罢了膳,沉络左右也无事,著人席地就铺展开一袭洁白象牙席,凉悠悠贴著临水的地板,象牙席由薄如竹篦的扁平象牙条编织而成,津津的幽然温凉。

席上放著矮脚小几,几上加著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的滚著带著竹叶清雅气息的酒。

江采衣跪坐在矮几边,身侧的帝王则在另一边,半靠著青玉案几,有一盏没一盏地喝著温热的竹叶青酒。

帝王极为漆黑长髮沿著衣袍的褶子蜿蜒顺流而下,流水散落的黑色芙蓉般,只挽了一根最简单的芙蓉簪。

清雅白衣,素淨到了极致,偏偏面容又因为酒意而带起薄薄绯色,豔丽到了极致,春风软醉,倾倒河山,是她没有见过的随意姿态。

“皇上,先锋将军就这样给出去,要收回来可就难了。”江采衣看他那般悠閒,似乎将先前雍合殿一番腥风血雨全然不放在心上一般,不禁忧心忡忡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想到,你有一天也敢和朕谈论朝政的事。”沉络嗤笑。

后宫不得干政的戒律江采衣一直十分遵守,但这一次,她显然是愧疚的狠了,才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指尖轻捏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他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采衣,真正的权利是夺不走的,朕能给的出去,就能收得回来,军权也一样。何况,你真的以为北伐的先锋将军好当么?”

“怎么不好当?”她问。

竹叶青酒并不烈,甘甜而绵长,沉络唇瓣浅浅抵著酒盏,含笑举杯,以袖掩面,饮了一杯,“你可知道,瓦刺人馀部此刻聚集在什么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索,勉强搜刮了些许看邸报时馀留的记忆,“在狼突江以北……吧?”

“狼突江在哪裡?”

这就问倒江采衣了,她没有看过地图,怎么也想不出来,沉络也不为难她,只是指尖在虚空中略略一点,似乎是画了一个江水奔流的姿势,“狼突江接著北海,低转入盆地,倒灌入胭脂山脉。”

北海,低转,倒灌……江采衣猛然“啊!”了一声。

“想到了?”沉络把玩掌中玉杯,轻轻哂笑,“海水倒灌入江,狼突江水含的全是盐,寒冬腊月也不会封冻。北伐军中并无水军,慕容云烈连江都过不去,怎么打?”

江采衣嗔目结舌,沉络的手指越过矮几,给她倾倒了一小盏清清的酒。

“你以为朕真的要打瓦刺?”他嗤笑,“区区瓦刺,朕根本不放在眼裡。朕放出军权,是要收回掌握在世族们手中的另一项权利,那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江采衣犹疑的踟蹰许久,“皇上说的是……财权?”

沉络摇头,“不甚准确。采衣,北伐之后,就见真章。”

江采衣怔了一会儿,小小的玛瑙酒盏捧在手心裡,又硬又沉,镶金兽首玛瑙杯纹理极细腻,酱红地夹橙黄乳白,浓淡相宜,晶莹鲜润。

一丝疑虑滑过,拿在手上的杯盏登时觉得滑腻的捉不住。

“皇上,狼突江或许真的很难渡过,可……慕容大人就想不到这一点么?”

慕容尚河难道不会想别的法子?老老实实驻军铺桥,或者绕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过不去的天堑!

“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一定会屯军狼突江外。”沉络朗声大笑,“数万军马要过河,造桥非一日之功,而瓦刺人为了活命,断不会给慕容云烈铺桥的机会。所以,慕容云烈最终的选择一定是绕道。”

“绕道……”采衣将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却还是觉察不出来个所以然,但是握著杯子,看著沉络情适宜的模样,她觉得心突然就定了。

他是称霸天下的雄主。旭阳关外曾经战火屠戮,有了他,三百里平坦,至今百姓无忧。

或许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个人不能掌握的。

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荷香。远处桃花自悠然,几重烟雨渡青水,轻红醉洛川。

美貌的天子仰面伸手,笑意似轻轻的一朵桃花浮现,压一压被风吹起的柔软发梢,“本朝自太祖之初,说过一句让朕厌恶至今的话────帝与世族共治天下。天下,岂是可以共治的?江山如卧榻,岂容他人鼾睡?北伐军撕开了口子,慕容尚河想要染指就染罢,哪家想来都可以。待朕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毕其功于一役。那时,慕容……”

慕容,你打算怎么死?

薄薄的笑意滑过舌尖,仿佛贴著锋锐的凛冽气息,沉络笑吟吟的弯起漆黑柔软的美目,和同样柔软的唇。

隔著矮几抓过江采衣密密搂进怀裡,他的笑意贴著她白皙的脖颈轻颤,“来,采衣,如此趣事,当浮三大白。”

******

“唉!”采衣小小惊叫一声,腰就被他的手臂给箍紧了。竹叶青酒的味道传来,清瓷硬而冷的边缘就触到了她的唇瓣,带著凉意微微启开饱满的粉唇。

竹叶青酒是用烹天泉水酿之,香韵尤绝,暖暖的一阵微醺的暖意就弥漫上来,沉络一手撑在地上,侧头吻她的鬓髮。

唇齿贴在肌肤上的感觉酥而清柔,让人的心底都微微快乐蜷缩起来,甜而朦胧,像忘却了的忧愁。

“皇上,臣妾不是很会喝酒……”脸颊骤然就一红,他的衣衫随意,敞落间依然散开些许,看得她难为情的左右撇著眼珠,躲开他襟口的一段极豔的肤光。

“无妨。”他无意勉强,白皙的手指握在莹透的酒盏上,红唇似笑非笑抵在杯沿,莫名妖豔的令人心头发颤,“卿且随意,朕自倾怀。”

台阶前的绿水被残留的雨珠打出圈圈涟漪,仿佛漫然随意的琴声,他揽著她,慢慢自斟自饮。

于是落花浮水上,于是牙席凉生温。

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度此生。

******

幽静之中,骤然就听到骏马嘶鸣声。

禁宫之内向来不能走马,怎么会有马匹奔跑的声响?

江采衣支起身子看去,周福全撩开层层叠通往内殿的白色通纱。有漆黑色的骏马恍若流电,从狭窄的蓝田玉砖回廊踏步而来,如行冰上,发出急骤而清脆的声响。

一转眼,漆黑的骏马就已经停至眼前,马蹄踏上凉悠悠的竹木地板,震得一汪绿水都悠悠晃荡。

江采衣转头去看沉络,“皇上,这是……?”

沉络放下手裡的酒盏,“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要带你出宫,忘了?”说罢起身走下台阶,伸手轻轻在骏马光滑油黑的颈边轻轻抚触。

骏马亲昵的弯过脖子,用柔软漆黑的鬃毛磨蹭著主人修长有力的手,沉络拢了拢襟口,随手取了一支琥珀犀角簪挽了长髮,纵身翻上马背。

天子一身浅白衣衫,流飘若云,偏偏发是乌黑,唇豔如脂,似立于比水墨还更清淡的画间,骤然绽出无边无际的豔丽牡丹,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绝顶风姿。

沉络一手扯住骏马躁动的缰绳,微扬嘴角,“采衣,寻个时候,学学骑马罢。”

江采衣看著那一个手掌都包不住的巨大马蹄,顿时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身子就往马蹄外的范围躲了躲,“什、什么时候?”

美貌的天子大笑,一个弯身就把她捞上了马背,“现在!”

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周围的景物就如同雷火一般狂肆的褪去,绿色、蓝色、红色,夏日的潮湿水汽竟然仿佛海浪一样批头浇了过来!

沉络纵身策马,踏过一池浅浅的池水,踢散了无数莲花,踏过宫侍密集的庭院,惹来一串惊叫!

“陛下,陛下慢点!你,你这是要去哪裡!”江采衣忍不住捂住眼睛尖叫出声!

她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从没摸过骏马,更没有用这样的速度驰骋过!

人人四散躲避,景物扭曲惊转,他操控的速度太惊人,每每让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连人带马撞碎在前方的障碍物上!

内宫虽然宽敞,可是宫阙回廊扭曲转折,太液池上的白玉桥搭在清波浩渺之上,他就这么带著她风驰电掣,几乎用上了千里奔袭的疯狂速度!

内宫策马不比在平原,极难极险,何况皇帝马背上还带了一个人!

在宫牆裡使用这样的速度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几个急转弯处马身剧烈倾斜,江采衣只觉得脸颊擦著宫牆飞驰而过。

她紧紧闭上眼睛死死抱住沉络的腰,每每以为下一刻就要连人带马飘翻到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带著宠妃风驰雷电般直冲宫门,瞬间就闪电似的掠出禁宫。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迅疾刮过,在内宫惊险万分的驰骋许久,采衣似乎猛然感到身上一轻,骏马宾士的速度越发快了,足下却似乎开始平坦宽展。

“睁开眼睛罢,已经出宫了。”沉络轻笑,微微压低了胸腹,清凉青丝拂上她的脸颊,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眸,然后入目的是,人间一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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