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雨声似乎能洗刷一切。
西殿内,青绿色水莲开的荼蘼,隐隐一线带着湿润的青色香气。
沈络一身玄色长袍,细纱织就的暗纹花枝锦缎铺开,倚在清凉的,泛着湿润气息的沈香红檀木窗前。
雨下得很大,白箭般厉刷刷冲射而下,偏斜的将琉璃瓦檐的沈重铜凤鸟铜铃吹得瓮响。
雨声极密,打在树叶上,打在石地上,打在院子里羽林卫的黑沈铁甲和刀戟上,发出带着铁锈味的特殊声响。
闪电灵蛇一般劈开黑压的仿佛滚落到头顶的黑云,漫天一川烟雨中骤然煞白一片,沈络眼前的雨帘被闪电照的发白,小灯笼一样的玉兰花在枝头颤了颤,然後纷纷啪嗒、啪嗒掉落地面。
年轻的天子微微皱了皱眉,於湿润的窗前轻轻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雾里里摆荡流淌的梨花,压成一片在大雨中挣扎的香雪。
大殿里很安静,皇帝议事的地方并没有太过奢华富丽的摆设,黑色木漆桌案仿佛夜色一般深沈,其上摊开了几方御用洒金丝帛,轻巧压着清矍流畅的紫金朱雀。
“皇上……”
羽林将军雷宇晨从地图中抬头,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就突然就看到沈络抱着双臂,侧过头去看向窗外那一片阻挡了所有视线的白色雨雾。
雨湿琅玕影,听声儿似有牙板数敲珠串串,紫晶暗落琉璃盏。
沈络颊侧的发梢软软的落了几缕在肩头,墨色展开的袖口映着微微透出,玉石一般洁白的手腕,轻轻搭在华美的丝绸上。
皇上在出神。
雷宇晨咂舌,和副将隐隐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出神过,尤其是在讨论正事的时候。可是这会儿,雷宇晨明显感觉到帝王……心不在焉。
皇上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在看地图,他只是半合着眼睛,长长的漆黑睫毛里有流光漫漫。
他立足的背後,窗外的雨雾中盛开了一簇白色火焰般的梨花,仿佛连天也要吞噬殆尽,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於是雷宇晨也失神了一下下,然後就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被幽禁在萧华宫将近十载的帝王时候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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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宫里的梨花开的和今日一样繁华。
他还是个刚刚提拔上来的小兵,头一次入得宫来,个子长的还没有现在三分之二高,傻乎乎的跟着玄甲卫穿梭在香花绿径中。
他虽是从山野间入宫,此刻,却觉得宫里的天地比外头的山水更广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当兵,是因为不想饿肚子,而混入宫,则是为了更高的薪饷。
可是直到升入羽林军的那一天,身侧都是挺拔森立的军甲和兵士们,站在这些人中间,看着远处的帅旗在风中飘荡,雷宇晨体内就突然爆发出了热血少年所固有的,闯荡天地的豪气。
於是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要做人上之人!
在羽林军中也罢,在小分队中也罢,总之,人上之人就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努力,冬练三伏,夏练三九。当别的兵蛋子还在被窝里打鼾的时候,他就已经顶着黑夜里一颗一颗闪耀的星光,在校场里面扎扎实实一拳一脚的练习基本功。
功夫不负有心人,每当雷宇晨和同僚比武,而总是能轻轻松松撂倒别人的时候,他心里慢慢就有了一丝隐约的满足的骄傲────
自古英雄出少年。
终有一日,他将取代朝堂上那些站都站不稳的白发将军们,取代京城中那些只会斗鸡走狗的世族子弟,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总之,前途越想越光明,越想越灿烂。雷宇晨常常在打拳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抬头去仰望浩瀚烟淼的星空。
那一条星光璀璨,白练倒挂般的银河,似乎在替他照亮一个崭新无比的人生。
他渴望,渴望战场的黄沙和鲜血,渴望横刀立马草长莺飞,渴望胡天八月的飞雪,渴望一人当先,於百万大军前单人单骑,劈裂冲杀的壮烈!
那才是男人该有的夺目璀璨的一生!
他几乎能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发烫沸腾,似乎要奔涌出血管,咆哮翻腾。
可是现实比他想象的更加冰冷残酷。
在一次校场的比试中,他明明打倒了对手,却因为对方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子弟,他就被队正判了犯规,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鼻青脸肿的小子得意洋洋的站在校场中央接受“第一勇士”的赞誉,而他自己则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场外,恼恨的几乎咬断了牙齿。
气愤难抑之下,他怒冲冲的转身而去,寻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发泄情绪。
那一天,梨花开的好盛烈,白的近乎於狰狞,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唉,气什麽呢?”
在他不爽的踢打一棵无辜的粗壮梨树时,树上终於传来了不耐烦的责问声。
那个声音比风吹琳琅还好听,有种琉璃湖水的清澈气息,他听了心口一震,缓缓抬头看向树上。
压压花枝间,拂花叶凄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梨花像雪雪,森森盛开如一线刀锋,劈开他的视线。
一个身姿修长的少年斜靠在树枝上,仿佛被极纤细的树枝托着的一只轻盈的鸟。
他的发是披散的,很长很黑很柔软,漆黑的末梢垂在雨雾般菲薄艳丽的绯色衣袍上。
从雷宇晨仰视的角度看去,少年压低松落的襟口里,一线白玉锁骨隐隐凸起,妃色衣袖在枝头簇雪般的梨花堆里慢慢铺开,宛如徐徐绽放的火焰,美得霸道,艳压那一天一地凄艳盛烈的白。
少年看到他呆滞的模样,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後折腰一纵,跃下地来。
身後远处宫灯嫋嫋,少年一头未束的柔软发丝在空中散开几缕,丝线般妖娆的缠绕在眼角眉梢。
雷宇晨被这样的美貌震慑到无言以对,目光在少年的颈子间扫了又扫,犹豫再三,才从那优美的喉结曲线上确定出来了他的性别。
然而,雷宇晨的目光在触及到少年手腕间华丽精致的黄金细链装饰时,立即掺杂了一丝厌恶。
────又是一个吃饱了没事做的贵族子弟!
仗着高贵的出身,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每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就能随意践踏别人的努力和尊严的家夥!
“喂,”少年在看到他皱眉扭头的动作的时候不禁微微浮起一笑,语调轻佻,“大个子,你气什麽呢?脸色都憋青了。”
雷宇晨没好气的从鼻子冷哼一句,“比武了!”
少年扬了扬眉头,“输了?”
雷宇晨“哈”的冷笑一声,“怎麽可能?”
少年眼角眉梢微微染上笑意,手指头接了一片打旋儿飘散的梨花,再轻轻吹走,
“哟,那麽就是赢了?赢了还生什麽气?”
雷宇晨怒目而视,可算是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出口,骤然大踏几步走到少年面前,滔滔不绝的将自己校场受到的打压和委屈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赢了?赢了怎麽样?又有谁知道!还不是被人判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贵族少爷,正事不干天天偷奸耍滑,练功的时候不见人影,上场的时候就拿权势压人!明明技不如人还厚着脸皮抢别人功劳────”
说到激动处,雷宇晨眼前一花,这美貌的少年似乎就变成了那位仗势欺人的世族子弟,他拳头痒痒的,提起气就想轮上迁怒的一拳!
可还没等他动手,就看到少年仰头大笑起来。
“喂!你……”
雷宇晨怒目而视。
他被队正冤枉,明明是第一的嘉奖却变成了犯规的处罚,这等天大的委屈在这个少年这儿居然得不到半点同情,反倒被嘲笑的像是碰见了白痴。
“你呀,你呀。”
少年笑弯了漆黑的凤眸,细长的指头压按着鲜艳的嘴,然後长长的睫毛在他难以呼吸的惊艳注目中一点一点抬起,慵懒的扯起唇角浅浅的笑,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你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别人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啧啧,这点小事如果都想不通,就趁早不要呆在宫里,收拾收拾东西滚回家去罢。”
说完,少年轻蔑的浅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天边有烟一样菲薄的云,太阳金灿灿的洒落下来,地上是皑皑的梨花瓣,他妃红色衣衫柔软的划过一地纯白。
雷宇晨闻言大怒,在少年背对自己的瞬间拔刀相向,足下狠狠蹬向身侧的树干,在半空中一个迅猛的旋身凌空扑落,锋锐刀锋撕开薄薄空气,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势若流星,直冲少年後脑而去!
眼看剑尖就要触及到他後脑的青丝时,雷宇晨手腕偏了偏。
他胸中气血难平,却只是想吓吓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狂傲小子,没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於是剑气带着凌厉避开了少年的致命处,偏斜擦向他的侧耳。
然後,他在寂静的梨花树下听到了一声浅浅的笑意。
那笑声极浅,极好听。
风吹过衣袂,那笑声柔和的仿佛丝绸滑过耳畔的呢喃一样,随风微微触及到了耳朵的鼓膜。
背对着他的少年,在笑音还未落下的瞬间,骤然回身。他背後披散的青丝在空中滑开一个柔软妖艳的弧线,似在水中浮荡的海草。
少年以他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顺着刺来的剑势反扑回来,柔软衣袖拂上凌厉的剑端,仿佛在刀锋上潋滟波荡的涟漪。
看上去那麽柔软明艳的丝绸,却带着凌厉异常的压抑和杀气,扑过来的瞬间,雷宇晨眼前被震得发黑发青!
他只觉得自己推出去的剑气似乎被什麽巨大的力量骤然逼退,带着数百倍於之前的气势,如同锐利的铁针暴雨一样,顺着他手中的剑回扑入他的气脉!
雷宇晨喉头顿时扑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剑,像是击打在一记厚重的青铜石板上,狠狠反弹回来,震得手腕酸麻异常,几乎脱手!
少年微微含笑的唇瓣在他的视线中放大,素色的衣,比梨花还要皎洁三分,漆黑细腻的长发,长睫如鸩最毒的羽翼,有种逼人窒息的华贵艳丽。
细长冰凉的指头扣上了他的颈子,手势轻柔如穿花,却隐然能听到细微然而惊心的骨骼碎裂声。
雷宇晨只觉得刹那有天地倒转,他仿佛是一只被少年拎在手中的猎物,骨头被敲入密密的钢钉,疼的已经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怔怔愣着,看那少年扬起高傲的眉角,反手一抛,在空中滑过一个流畅的弧线後,将他摔到了地上。
……雷宇晨仰躺在地上,唇瓣吐出了细细的血沫,脑中嗡嗡的噪音褪去,他好久才勉强能动一动手指。
而他第一个恢复的知觉,竟然是嗅觉。
空气中扑着的梨花的味道,满满的。
然而他硬是在这一片香海中闻到了那麽一丝鲜艳的,撩人的海棠香,带着浅淡魅惑,由鼻尖钻入了他的肺腔,染尽春色风华。
酸痛的手腕弓弦犹在微微震动,雷宇晨看着少年,他的剑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到了少年手上,轻轻抵在他的胸口,随着呼吸的动作来回逼近。
粼粼冰水一般的长剑凝在胸前,让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利刃刺入血肉的疼痛。
“服了麽?”少年扬起傲慢的黑色眉角,唇畔的笑容却很清澈。
“……名字。”
雷宇晨强撑着仰起头,看向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年,沙哑开口,“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密密睫毛搭下来有趣的看着他,背後,是一片被夕阳染成朦胧淡红的雾,“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再说。”
“那时,你就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未必。”少年弯起了漆黑的美目,长长的青丝落搭下来,蔓延在白皙的手腕上,袖上朱砂色的牡丹摇曳燃烧,
“但连三招都过不去的话,你连我的面都不会再见到。”
雷宇晨着急起来,一口呸的吐掉嘴里的血腥,“可见不到你,我怎麽知道自己什麽时候能在你手下过得了三招?”
“等你做到羽林将军,约莫就可以。”
“那……那个时候,你就会来和我见面麽?”
“也未必。”少年浅笑清扬,静谧的声线春水流转,淡而撩人,“这个问题,等你真的拿到了羽林将军之後再问吧。”
“等等!”雷宇晨从地上爬起来,不顾疼痛对转身而去的少年背影喊话,“这位……兄弟,我看你衣饰华贵,是不是哪家的世子或者小王爷?”
“啊,”少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或许吧。”
雷宇晨抹抹嘴巴边的血,暗恨着小口喘了声气────这小子下手真是狠绝,半个肺都怕是被他打穿了!
他踉踉跄跄的追着少年的步伐,涨红了脸,然後问了一个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业吗?”
少年足下一顿,偏过头,长睫下流光漫漫,漆黑发丝的缝隙中透出雪一般的肌肤。
许久没有回音。
许久,雷宇晨才惊觉,这个美貌的贵族少年在出神。
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
是花瓣折落,被衣袂掠过的声息。
雷宇晨还未来得及扭头,身侧就缓缓越过另一个人的身影,身姿优雅,如履浮云渡水穿花,将白净的梨花世界染出山明水净的翠色。
然後一个好听的,柔美至极的嗓音缓缓轻扬,“络儿。”
一个有着沈静的漆黑长发,雪肤花貌的绿衣青年走去少年身边,右手手指轻轻放在少年的肩上。
白皙秀丽的指头在初绽的细碎光线里带着奇妙的玉石色泽,青年眉间朱砂一点,绝世美貌,回眸间绿水波初起,将春色都映的衰迟。
刹那间,雷宇晨仿佛觉得少年方才那明澈的气息猛然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种柔和到了极点,却压抑的幽然。
“……啊,被你找到了,师尊。”少年转头,对青年笑了笑。
那是很温和明艳的笑,不知怎的,雷宇晨却莫名的凄凉,少年眼睛笑弯着,美艳凤目中的眼神却似乎在一点点崩溃。
“络儿,昨日教你的武功,都学会了麽?”
“……没有。”少年似乎有一点点任性,反手抓住了青年水色的衣袖,鲜艳的唇角微微翘起,道不尽的风情妩媚,“一点都不会。”
“那麽,就再教一遍罢。”眉间一点朱砂的青年不以为意,对着雷宇晨淡淡一个点头,挽起少年的手就走。
阳光从那层染的青黄梨树之间铺展而开,雷宇晨站着,看到少年低低垂着的长睫从阳光下一点点渗出眸底冰凉却妖艳的目光。
“苏倾容。”
雷宇晨听到少年的声音。
他们的足底踏在柔软的梨花花瓣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响。
“我在喊你呢,苏倾容。”
“苏倾容,你走的慢一点……好不好?”
似有柔风桡入翠微,寒溪花气袭人衣。
那低沈的呼唤声似乎融化在了静谧的,带着香气的空气中,一声声都仿佛刮着人心擦过。
“……苏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宫灯渐次点燃,在远处一盏一盏亮起来。
始终被牢牢挽着手的少年,虽然轻松的跟在绿衣青年身後,却浅声叫唤着,琉璃色的目光仿佛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触,就碎裂成雪。
那样轻轻的呼唤,让人连心都苦涩窒闷起来,似乎有什麽东西被封死在春风梨花深处,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风吹柳飘,千丝万缕。
那座梨花满地的空间,是谁的牢,封住了谁的心绪。
闷的让雷宇晨觉得,难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才知道他就是沈络。
而那个绿衣倾国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轻的天子端坐御座顶端。而白玉台阶下,跪着在边疆拼杀数年,被胡天八月的飞雪擦的粗粝的他。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他已经是羽林将军,意气风发,前程似锦,於君王足下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一窥天颜。
“吾皇万岁……”
雷宇晨出口的话,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间自动消音,他讶然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华丽夺目的紫和红的衣袍,花瓣一般绽开琉璃砖上,万般金丝绣龙腾,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叠叠的衣摆铺满和灼伤。
美貌的天子慵懒斜靠在黄金龙头扶手上,艳红的嘴角凝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开成漫天绝色的石榴花,火云烧灼着华丽宫阙金色和红色交织的色彩,一层淡淡朦胧的烟雨红。
雷宇晨咬着嘴,在帝王脚底伏低下头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带着细微幽凉意味的龙袍下摆衣角,闻到了久违的淡淡海棠香。
原来,是他啊。
鼻尖肌肤碰触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银线交织的龙纹如同蜿蜒藤蔓,转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状,生生妖艳,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这个人,再也不是曾经梨花丛中一笑相逢过的那个,高傲却清澈的少年。
当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气拔刀相向,这个人曾反身回扑过来将他打趴,扬声大笑将他刺激清醒────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习武练功,长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难不成一场比试,被判了输,你的武艺就长到别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会了。
这个人或许,连他是谁都已经不记得了。
梨花开放,春来春往,物是人非。
初见,惊艳。
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
******
头顶的阳光被缓缓遮挡,雷宇晨感到头顶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动听的声线在石榴艳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当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讽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记得自己,他是万人之上的至尊,怎麽能记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兵?
嘴巴还没撇完,那花影重重的华丽龙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咙,只觉得一阵灼烧的干哑滞涩堵在喉咙口。
沈络的目光从雷宇晨头顶落下来,仿佛在他背上落了热热的火,雷宇晨垂首看着地面,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仿佛过了一辈子那麽长久的时间,
“雷卿在平澜城大败瓦剌铁勒部,居功至伟,起来说话。”
“雷参将,皇上让你起身哪。”周福全催着,小声提醒。
雷宇晨如大梦初醒,抬头,看向面前艳绝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带了一点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来,掌心里放入了一方冰凉沈重的玉。
“这────”
他大惊失色,看着掌心中的玉。方玉龙转虎啸,四角都被磨出了晶莹的包浆,装饰着精致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见牙不见眼,机灵的带头折腰参拜────“恭喜雷将军!您被陛下加封为平西节度使!”
平西节度使!雷宇晨愕然,这位置,比十个将军都管用!
自古不打无粮之战,他在平澜城的那一战艰苦至极,就是因为没有节度使的官位。
因为没有官位,所以他无权就地征粮,缺粮也只能硬生生撑着,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调拨钱粮。这一战,他用尽了所有的谋策和勇力,几乎是用赌博的方式才得来胜利!他牺牲了将近半数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阳关的帝国北门。
而今,有了节度使这个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粮,避开世家们把持的粮库,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难和盘剥……
沈络鲜红的唇角微微挑起,远处杏花天雨,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楼阙耸立。
美貌天子手掌压在雷宇晨肩上,低低凑过红唇,“朕的名字,羽林将军可还想问麽?”
“啊?”大个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丽凤眸中笑若春风,长袖轻扬,轻素剪云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
他居然记得!
雷宇晨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麽是好,蠕喏了几句,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只是眼眶热辣辣的。
见他呆愣愣的,帝王转身回御座,淡笑不语,只是片片海棠浓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还酹。
满宴觥筹交错,人人笑语言言。
唯有他,手心发颤,珍而重之的捧着手中的节度使印信,光滑玉润的玉石透出温润贴着指腹,映着庭外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