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薄暖伸出手去,拈起案上果盘里一枚荔枝,小心地剥开,递给他:“陛下。”
他看着她,眼神里光芒微闪,好像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冷峻的面容隐忍了千万种神色。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稍稍张口,将她指尖的荔枝咬了下去,表情甚是无辜。
她又拿一方锦帕接过他吐出的核,正整理间,冷不防听他说了一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朕与母后被关进了掖庭狱。”
她的手猝然一抖,“为何?”
他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我不是说过么,阿暖?先帝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陆皇后。”
她低垂着头,“那——究竟是不是呢?”
他怔了怔,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很苦恼,仿佛是天气太热了令他疲倦,“朕不知道。”
“后来,陛下就去了梁国?”
“嗯。”他点头,“掖庭狱的事情,并无几个人知道……”
“我听闻掖庭狱是很可怕的地方。”她轻声说,“当年陆氏亲族,男丁皆下诏狱,女眷则关入掖庭……”
“不错。”他说,“朕进掖庭狱的时候,陆家人的血都还没干。”
她面容苍白,抬起颤抖的长睫望向他,他毫无表情。
冰冷的石墙,肮脏的饭菜,远处模糊的惨叫,近处斑驳的血迹,母亲的脸色就如僵死的木头人,而四岁的他什么都不懂,只每天期待着周夫子的到来,周夫子会用沉静如水的声音,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礼仪节度,充满谦恭柔暖的世界。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欺凌,没有孤独痛苦,没有贫穷困饿的世界。一个父亲不会杀儿子,儿子不会恨父亲的世界……
真是可笑啊……时至今日,他还会相信《礼经》上的话吗?
“子临。”薄暖轻轻地道,“这案子我不查了,好不好?”
他的身躯一僵。侧首,望见她眸中轻渺漂浮的云翳,带着浅淡若无的关怀。她总是将自己隐藏得那么妥善。
“不好。我宁愿死个痛快,也不愿让你怀疑我一辈子。”
她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我们还有一辈子。”
☆、第43章鸣镝无声
夏日的靖宫一派祥和柔静。未央宫宜言殿旁的小竹亭上,薄暖手捧一卷竹简,静静地听寒儿念叨陛下这些天来为明堂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才前所谓限名宅的奏议则被搁置下了。
“奴婢听闻呀,”寒儿端着冰鉴,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太皇太后知道了陛下要起明堂,就说了一句话。”
薄暖眼帘微抬,“什么话?”
“她说陛下,与孝钦皇帝真像!”
薄暖深深吸一口气,“明堂封禅,都是圣王事业。”
“陛下好儒术,避声色,据说乐府都被闲置起来,协律都尉那边可难办了。”寒儿撇着嘴道,“可是奴婢知道,陛下过去是极擅音律的,宣室殿里有一整个房间,专用来安置陛下的琴箫钟鼓呢。”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总不能让臣民百姓都耽溺于声色犬马之中。”薄暖安静地道,“与天下人的喜好相比,陛下一个人的喜好并不重要。”
寒儿怔了怔,随口道:“是吗?那陛下真可怜。”
薄暖将书简往案上轻轻搁下,站了起来,“与天下人的可怜相比,陛下一个人的可怜,也是微不足道的。”
寒儿呆了半晌,面前这位容姿绝世的婕妤,明明年纪比她还小,却那样深不可测,沉静如渊海。她知道她的主子是极受宠的——陛下年少英武,血气方刚,宫中却只有这一个婕妤,日日陪她召她,好玩的物事流水一般送到宜言殿来,宫婢们私下里都议论着,只要薄婕妤怀个龙子,这中宫之位,她便坐妥了。
出身外戚权宦之家,气度端严而高贵,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在谈及陛下的时候,婕妤的语气里,还是会有一丝丝的……那是眷恋,还是忧愁?
寒儿想不明白,而薄暖已经走远了。
“婕妤——”她忙道,“婕妤往哪边去?”
“本宫去弄田那边走走。”薄暖温和的声音随风拂来,“你不必跟来。”
弄田在未央宫西,南临沧池,侧畔便是寒儿曾经画给她看的那片林苑,夏木繁茂,一片苍翠,要在丛林之中寻一棵树,谈何容易?然而长生树毕竟不是寻常树种,整个未央宫中也不过种有十几株,便一株一株地找……总会有线索的。
她一手揽住裙角,便往林中走去。
未央宫这片林苑经历代皇室经营,山石错落,花木欣欣,都在最美好的夏日时节里尽情地抽枝吐叶,令她眼花缭乱。一边走一边寻找着那应当是亭亭如盖的长生树,忽然低矮的灌木中飞出了几只云雀。
她一怔,抬首望那云雀飞往无止尽的澄澈如净瓷的天空,而后,便听见一声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响。
她止住了步子,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很轻,踩在湿润土地上层层叠叠的绿叶之中,几乎没有声音。但她就是听见了。
与此同时,她的眼光还瞥见了一棵树。
那一棵树是如此独特,它的周遭没有任何的小树小花作点缀,就那样孤零零地撑开自己苍绿的如华盖般广大的枝荫,阳光照在它翠色欲滴的细长叶片上,反射出露水般的清光。
她知道那就是长生树了。然而那脚步声已迫近,她几乎都能听见呼吸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