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赤绝今日格外乖顾,行进间步子极稳,连他都感到有些诧异,而她似乎是困意袭顶,一路上都是将醒不醒,偶有几次睡得差点滑下马背,亏他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叫她摔下地来。
一路慢行数千步,直待走出内宫阙丛,才见张茂驭马来迎的身影。
“叶将军。”张茂瞟见睡在赤绝背上的女子,便知趣地将声音压到最低,“秦府的人接太傅之信,已遣人来接秦姑娘了。”
叶增额首,又侧头看了一眼她沉睡中的侧脸,眉头不由一软。
张茂纵是好奇万分,却也不敢直盯着他二人看,只低头又道:“方才来报,三殿下驾从已近王城之外,将军是否即刻移步宫门?”
叶增点点头,将缰绳交给张茂,低声嘱咐:“将她亲自送至秦府来人的手中。”
张茂应令,小心翼翼地牵过缰绳。
待叶增返身、向宫门行去后,秦一便在马背上轻轻地睁开了眼,
她的脸色有些潮红,双跟湛澈,目光一路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又轻轻地闭上了眼。
牵马前行的年轻将领脚步轻缓,马背上下轻慢起伏,带动她的心潮亦上下波动。
早在他弯腰蹲下、伸手替她摘去发间稻草的时候,她便已醒了。
当他将她抱起,她真切地闻到他那一身腥血臭味,不知怎的,眼中竟瞬间涌出汹涌潮意。
被囚禁在王宫内殿中整整九日,时时心忧祖父安危,夜里无一刻敢深眠,终是盼到他率军回师毕止。
而她从未想到,那个于阵前厉声暴喝、冷血杀敌连眼都不眨一瞬的他,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隔着厚重冷甲,他却不曾知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宫门大开。
叶增按剑而立,身后三千人马阵列森然,乌決泱的甲胄血色相连。
远远地,百骑亲兵簇拥着一身缟素的孟守文,不急不缓地驰近。
天边浓云裂开一条细缝,初升朝阳进出一束金芒,将孟守文的白衣白马映得明晰刺眼。
叶增以剑抵地,蓦地单膝下跪。
犹如无声之令一般,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不约而同地撮甲拄剑,单膝下跪,声震王城大地。
“三殿下!”
他垂首,高声道。
“三殿下!“
三千将士皆垂首,齐声高喝。
朝阳如畏此势,金芒一闪,便又缩入浓云之中。
孟守文慢慢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弯腰欲将叶增扶起,“河南将士们血战不易,何必列行此礼!”他环顾一周,高声又道:“待明日大典礼毕,逐级封赏!”
叶增叩首:“谢三殿下!”
三千将士亦叩首:“谢三殿下!”
孟守文待叶增起身,更是亲执其手以示众人,与他一同行入宫门。
遍地杀戳之色,整个王城之中都徊荡着浓腥血气。
孟永光生前的政殿内外俱是阴冷之色,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息。
孟守文迈步上阶,入内,将灯烛点燃,搁在御案之上,伸手缓缓拂过镶刻有兽首的案角。
叶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觉这安静之中恸意涌流。
许久,孟守文回身,脸色平静如常,眼底亦无悲意,唯声音凉得透底:“我恨不能杀了他。”
叶增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却只遭:“殿下节哀。”
“你亦以为我不该杀了他?”孟守文问。
叶增一声不吭。
孟守文不以为意地冷哼,“我知你与那帮老臣们皆是一样的心思,以为这弒兄之名,我是背不起的?”
叶增摇头,“如今大局抵定,三殿下若是执意动手,又有谁能说不可?只不过末将曾听大殿下说起,三殿下自幼胸有大志、尝愿能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而三殿下既是心中想要这天下,便不能做如同那裴氏贼子一般的弑兄叛父之人,更不该留任何可供裴氏伪庭借机挞伐兵讨的把柄。”
孟守文静默,随后遭:“说得好。”
“经此一战,控鹤军不可再倚,毕止京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又问。
叶增道:“末将以为当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一两千人马赴京,重建京畿戍军,另选精将统练。”
孟守文瞟他,“交由你如何?”
叶增稍有皱眉,不语。
孟守文看出他的心思,“怎的,舍不得河南那一万八干人马?”
叶增依然不语,但神色已是默认。
孟守文道:“谁也未说要将河南大军从你手中夺走。你留京典兵,河南大营由你另派亲将暂领大都统之衔,除京畿戍军之外,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这五大边营的兵务亦归你所掌,边事札子直呈于你裁决。”
叶增脸色终起波澜,略惊:“末将以为若如此,则恩典过甚。”
将淳国大半个疆域的边军尽数交由他掌中,这是何等的恩信!竟让他一时不敢轻受。
“论战功论声名,淳国将臣之中再无一人能比你更胜此位。此非予你之恩典,但为我淳国强兵而已。”孟守文一字一句,“不必多虑,但受无妨。”
叶增垂首,“如此,则末将谢殿下所信。”
孟守文忽而低笑一声,“至于予你之恩典,我已另有打算。”他盯着叶增,“你替我夺了这王位,我便回送你一个洞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