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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这行蝇头小字撞得他眼底生疼,浑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动,身体僵硬得不能动。脑中似翻江倒海般地一遍遍滚过这句话——

“五月初九,诏许王长子孟守正之请,赐婚于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约以翌年正旦完婚。”

【十五】

梦中铺天盖地都是那一袭红裙。

赤色灼目焚心,他狠狠咬牙却叫不出声,仿若知道那是不可触亦不可求的,可全身的躁热却让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好似人在战场之上,披甲持枪挽弓立马,暴日当头,抬首去望便是敌阵万马千军、乌泱泱似了无尽头,回身去看却是空无一人、唯他一马独撑这一场战局。

敌阵之中帅旗醒目,其后旌旆长龙望不见尽头,每一张旗面都在随风扬展,连烈日的光辉都被掩于其间。

蓦地有尖锐的嘶啸声响起,继而无数镞利箭朝他齐射而来。

他避无所避,只是下意识地猛抽一鞭,竟迎着那如网一般的锋利箭镞直冲而上——

叶增的眼皮动了几下,遽然醒过来。

身下一片汗湿,两边太阳穴都在蒙蒙地疼。

天还未亮,帐中漆黑,他翻了个身,睁眼朝角落望去。虽是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里尚有一堆在他出营之前还未做完的纸鸢骨架。

他闭了闭眼。

心头那一道朱迹便腾然而起,化作雪白皓腕、黑直长发、温润眼神、谆谆细语。

她的侧影很柔软。

头发是那样长。

只是当时的他还不知,那一眼可以让他深记如此之久。

久久久久……都忘不祛。

大营之中尚无人起身,叶增便也未点火烛,独自一人慢慢地踱到马厩之中,寻到赤绝,抓了一把草料喂它吃。

赤绝。

他看着它吃草,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赤绝。

然后又念了一遍。

赤绝。

又一遍。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有空来得及去细想,她为什么要给它起这名字?

此刻耳边仿佛又响起她那温柔的声音: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昨夜想起……她为何会在夜里想起他的战马?

——谁言我已许给了大殿下,当日她未曾许给孟守正,可如今她被赐婚孟守正的诏谕却已随邸报传遍淳国四境……是她当日信口随言,还是她亦有无奈之处?

——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

他何曾有暇顾过那些女子是否为他折心,只是如今他却想知道她的芳心究竟归于何处!叶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住马缰。

只消一想,便觉那梦中躁热之感又缠上了他。

万军阵前无所惧,万箭穿身无所悔,炎炎沙场之上竟唯有那一个战字,得以撑起他满腔热血与雄心——

而她之于他,便如梦里敌阵中的那一面帅旗,其后虽旌旆逶迤蔽天湮日,却亦只可夺,不可退。

【十六】

棕色战马穿风疾行,将夜色直直地劈开一条血雾。

蹄下碎石乱溅,战马鼻息一声比一声粗重,躯骨随着短鞭急狠的抽落声而抽搐痉挛,却是疯了似地向远处明火如昼般的大营狂奔而去。

“报——!”

马上士兵在离营百步之外用尽全力嚎出,声嘶力竭。

战马在驰至营门的一刹那屈膝而跪,重重地扑倒在地,猛刹的力道将马背上的士兵横甩而出。

背甲擦起一地飞沙,士兵的肩肘狠狠敲在地上,下一瞬便被人扯着领口提了起来,焦躁急切的声音如梭箭般灌耳而入——

“战况如何?”

士兵身上的铁甲缝隙中都塞满了干涸的血沫,嘴唇龟裂,面目脏得几不能辨,半歪着的身子微微颤抖,大喘道:“延庆求援!”

元光七年十月十九,延庆。

这是两军继去年古戈壁之役后再度短兵相接、血溅沙场的第十八天。

暮色苍茫,隐约可见远处高矗的城墙外壁伤痕斑驳,城头女墙内外的均军旌旗横七竖八地歪倒一片,业已无人守护,像是在昭告这些天来的数场鏖战已耗去守城士兵们的全部体力。

而城外五里处的淳军驻营中则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座座简陋的兵帐中,攻城生还的士兵们聚在一起和衣而卧,头挨头脚挨脚,不顾彼此衣甲上浓腥的血尘味道,全都睡得又深又沉。

他们已是数夜来都未曾这样好好地睡过一觉。

连日来不曾休停的攻城血战、不分昼夜的箭雨石林、震天撼地的冲杀呐喊……战场上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如被抽去了脊髓一般,疲累得了无生气。

营道上有轻浅的马蹄声响起。

伤兵帐外的守兵一个警醒,睁眼起身,一把搠枪在前,将要沉声喝问时却枉夜色中辨出来人面目,一个“张”字方冲至嗓间,就被后面的人挥手止住。

士兵便闭上嘴,慢慢地侧开身让道。

张茂下马,身后跟着夏滨。二人走近兵帐,张茂伸手轻轻揭开帐帷,望了望里面正在歇息的伤兵,默立许久才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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