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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节,内阁一班人吃了陛下赐的御宴,便各自归家,走下汉白玉丹樨后,路两旁绵延长长的朱红宫墙,几个人的距离拉开了。
这条路走了三十六年,首辅瞿云川还是走在最前面,他人老腿脚慢,要被宫中小火者扶着走,但地位摆在那儿,没有人敢造次走到他前面去。
今日情况不同,高岩赶上来了,只差一步,瞿云川能感受得到他呼吸的热气。
瞿云川想笑,还想叹气,这将人剥皮剐骨的首辅位置,真是谁都想要啊,火中取栗就这么刺激,可惜他高岩不是那块料。
“瞿阁老!高某还是想请教您,去年修浙南淞江河花了工部二百万两银子,今年又修,报账三百三十两银子,这到底是怎么算的钱?为何要户部拨款?”
瞿云川站定,慢慢转身,小火者慌忙扶他手臂。
“修河道,详细账目记在河道衙门上,监管都是中央派去的中官,你去信叫他们查便可。”
“那拨款呢?工部又不是无钱。”
瞿云川咳嗽两声,哑着嗓子道:“重阳日,陛下敬天拜醮,迁居朝天新宫,新宫万寿殿、玄都观尚未竣工,工部正是用钱时候。”
高岩道:“去年国库亏空,百官的俸禄只发一半,户部积欠官员的俸禄一直拖到现在,今年费心费力把漕银漕粮赋税收上来,本想还上欠俸,这为了修河一拨出去,就连明年年初的百官俸禄也透支了!”
瞿云川袖着手,淡然垂视地面,他太苍老,背直不起来,平日里总是耷拉眼角,视线朝下。
“国之大事,惟祀与戎。”他骤然抬眼,射出未老的精光,扫过高岩面皮:“大礼仪和抗外敌,依你之见,该放弃哪个,把钱拨出来给百官发俸就是,你若有高见,去皇上跟前说。”
说话间许颉、孙善正也走近了,四个人聚在宫道上,许颉先开口:“高阁老,有事在内阁议,今日中秋佳节,快回去跟家里人聚聚,今年……唉,多事之秋,还不知后头有多少波澜。”
他在内阁常扮演一个面目不清的老好人,瞿云川知他心机极其深沉,他背后那个学生孙善正,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今年三十五,正值壮年,是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入阁者。
高岩不甘道:“为人臣子,都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觉悟,这国难当头,谁还有心过中秋。”
“小办就是了,跟家人一块儿喝碗白粥也是好的。”
说是小办,其实谁都知道对方不能小办,出皇宫外十里路,以毓彣巷为起始,西去三百多公顷,是将相公卿的密集居住地,今夜高墙深巷里不知要上演多少繁华,关起门来隐秘地大办特办,办他个活色生香的中秋晚宴。
南方首富倒了,谢家那些金银珠宝是死物,有数的,都在锦衣卫的暗账上记着呢,动不得,但那些长腿的就不一样了,谢君岫爱听昆曲,豢养大批美伶,培养过几个顶尖的戏班子。
孙善正知道高岩抢先占了最大的那个,下面人花十八万两银子买下讨他欢心用的。天下最好的玩意儿谁都想要,根本不用他们这些人费心,自动会有人巴巴送上来。
孙善正也收了一个,班子叫法喜,有点佛家意味,听说里头的大青衣将水磨调酿得出神入化。
他撩起袍摆坐进车厢,打个手势,马车缓缓驶离原地,奔向城西孙府。孙善正身居高位,所有用度都沉稳低调,今夜府中难得邀请一批同僚来。
都是清流党中的少壮派。
朝堂政治向来波诡云谲,党中结党,派中有派。同是清流党,高岩走深耕富庶省的路子,他的弟子徐梦轩、杨砀是东西两直隶的封疆大臣;许颉走康王的路子,带着士大夫的清高气。
而他孙善正,与老师许颉在外人眼里密不可分,其实早已暗生罅隙。许颉刚过花甲之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瞿云川一退位,他便会被揆为首辅,到时候送走皇帝迎来康王,将有二三十年呼风唤雨的日子。
孙善正另辟蹊径,选择康王之子,即第二代王储,从小开始培养他,当他的恩师,未来的前景尚未可知。
进入府内,走过层层叠套的大院,听得见花叶风动中飘渺的丝竹声,少壮派那帮年轻人已经玩起来了,都是新榜进士,少年才子,爱玩爱笑容易煽动,从某个角度上讲最是好用。
孙善正审视他们,就像在挑选心仪的器具,为日后做准备。婢女们迎上来,替他脱去外氅,他立在原地接受服侍,一人给他拭汗,一人给他奉茶,一人给他脱靴。
收拾停当后他走进年轻人们聚会的水榭,一群人热热闹闹,谈笑风生,原来在玩飞花令,都在闹腾,没参与的便格外显眼。
窗下有位男子安静坐着,身姿清雅,抬头迎上孙善正的目光,便向他点头致意。
新任大理寺丞薛兰宁。
孙善正含了点笑意,也向他回礼。他是清流党新贵,明面上皇帝大赦天下,不计较他父亲薛耀的过失,允许他入官场。
事实上官场上的人心里都门儿清,瞿党办事不利,皇上这才加大对清流党的扶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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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兰宁名声不好听,办事却真利落,明察秋毫,冷酷无情,揪出各种证据揭露瞿党部分人的罪行,如杀人不见血的刀,专门索瞿党的命。
为什么?因为他被瞿党小毒瘤那个了呗,背地里说他什么的都有,话很难听,好几次清流党集会,孙善正听见他们绘声绘色地编排瞿薛艳史。
孙善正不在乎,对他而言只要有用就是好的,值得拉拢,所以他正大光明地邀请薛兰宁来赴宴,鼓动他一起来拈令作诗。
当朝皇帝修道,京城建道观盛行成风,民间也深受影响,流行的美人都似飘飘欲飞的洛神,讲究瘦、白、雅。
水榭里男子们作美人诗,也多写“孤花香倚巷陌”、“一月乘风过清波”等凄迷意境。
唯有孙善正的词带丰艳之意,只是其中有句“香颗玲珑,馥韵华浓,樱红洇春容”的平仄不好。
旁人笑孙善正“不爱飞燕,偏爱玉环。”孙善正道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他的确更爱冶艳美人,且知道他们都不敢真笑话他,这帮才高气傲的年轻人,尚有几分不愿弯腰事权贵的气节,却敬畏他孙善正。
因为他是天下读书人追随的榜样,幼年起便过目不忘,九岁出口成章,被奉为神童,十七岁考中甲榜进士,二十七岁掌管一省经略,三十四岁入阁为相。
他才气过硬,让人百般挑剔也查不出错来,轻易便打破文人相轻的窠臼,不论哪个年轻气盛的新才子都对他心怀钦佩。
不过他亦知平易近人的好处,所以故意在词中留个破绽,拿去请他们帮忙推敲。
“‘樱红洇春容’这句中的‘洇’平仄不对,改成‘带’字可好?”
“平庸了,不如用‘养’,樱红养春容……”
“平仄又不对了!依我看……”
他们喧嚣议论,孙善正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无意间往水榭外望去,隔一层暗馆色轻纱,是一片秋日池水,对岸的戏台摆开了,待夜间点上百八千的明灯,便会亮如白昼,今晚法喜班将演一出《浣纱记》。
他不爱看西施捧心,迎合当朝风气罢了,病怏怏的柔弱美人总让他心生厌烦,戏台上人影拂动,似乎在确定走位,水袖翩翩,衣衫霭然,江南的柔靡溢到台下,顺着水波漫进来。
水榭内众人都静了,出神望着对岸,那片如雾般的天青淡蓝浅紫衣衫中,忽然直直插入一刀艳色,来者横穿戏台,只望得见侧面,穿石榴红色绣金丝鹤氅,个子甚高,应是位飒爽女郎,行止间颇有快步踏清秋的英气。
西施怎么能比穆桂英还猛?《浣纱记》中不该出现这种形象,水榭内有人笑她是牛嚼牡丹,孙善正笑着接了句大俗似雅。
没多久管家进来,附在孙善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孙善正心中惊讶,面上不显,让众人先行饮酒,不必等他。他跟着管家走出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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