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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怒号的早晨,河岸边停靠数十艘大船,织造局的红灯笼下,旌旗随风猎猎鼓动,上书“奉旨赈灾”四个馆阁体大楷。
七月初的阴天竟像是寒冬,载满食粮的大船如同停在冰面上,一动不动,无人问津,瞿清决沿河道慢慢溜达到赈灾棚,灾民排队去喝义仓粥了,清汤寡水,碗底躺着几粒瘦米。
就是这样的粥一天也只有两顿,百姓勉强捱得过饥饿,离饱腹甚远。
瞿清决想不通,为何他们宁愿挨饿,也不去“奉旨赈灾”的大船上借粮。
他今日穿件鸦青色棉袍,配上浓丽的五官,像黑夜里的繁花,有种压抑的美。他自以为很平易近人,慢慢踱步混进排队领粥的人群里。
左右的农民耷着眼儿自觉给他让路。瞿清决感到郁闷,情急之下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去领赈灾粮?”
那人带着头巾,是个姑娘,从眼角怯怯望着瞿清决,半天才憋出句:“俺爹不让……爹说借了粮就要改种桑,明年就没粮吃了。”
如今的局势确实如此,瞿清决让谢君岫把粮免费赈给百姓,百姓拿了粮,同时也要听官府的安排,把自家的水田改成旱田扦插桑苗。
瞿清决柔声道:“改种桑叶,官府给补贴,而且三年免税,你们能赚得更多,用赚来的钱买米买面不好吗?”
姑娘不说话,队伍里有个胆大的小嫂子聒噪起来:“俺们种了半辈子地了,稻子就跟俺们爹娘一样亲,啥时候插秧啥时候施肥,俺们都懂。要说桑苗咋养,蚕宝宝咋喂,俺们可不行了。”
她的汉子帮腔道:“稻谷能吃,生丝不能吃,俺们要是都种桑了,以后荒年来了粮食比黄金还贵,俺们上哪儿买吃的去!再说了,生丝拿在手里也没有,还得卖给大户,要是大户合起伙来坑俺们,那咋弄?”
瞿清决懂了。
百姓们没有安全感,这么多年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水稻地,官府一个命令就叫他们改做桑农,确实强人所难。
其实改稻为桑如果做好了,能为百姓、官府带来不小利益,但施行的过程必须慢慢来,先圈出一片地试点,再逐渐扩大到全县乃至全省。
承平时期尚有机会做到。可是现在国家时维艰难,外攘夷蛮,内有蛀虫,实在是等不及了,只能裹挟着人民莽撞前行。
辰时三刻,瞿清决登上行刑台,云大志为首的十一个造反者被绑在长凳上,上身扒得精光,背朝上,等待受刑。
他们的命是方徊拿命挣来的,私通倭寇,本应判死刑,但方徊硬扛着省里的施压,把通倭改成“不知情”过失罪,判鞭挞二十。
台下人潮涌动,很多人不喝粥也要来观刑,攒动的人头像黝黑的蝗虫,密密麻麻窥视高台,衙役取浸过水的重鞭,大喝一声,抡起手臂往下摔。
十一个汉子的背像如撕破的锦缎,绽开血肉内里,血珠随鞭梢飞旋出去,乱溅的热雨,浇在台下人脸面上,带出尖叫:“晦气!脏死俺了。”
像一滴水掉入油锅,怦然炸开,台下百姓都变得义愤填膺,爆发出嘈杂声。
“好样的!有力气!”
“胳膊抡圆了再抽,使劲儿!”
“五下、六下、七下……这鞭不算,没抽出血。”
“打头那胖子不行,虚!下地肯定扛不动耙子,还没第三个瘦子有劲儿,鞭鞭入肉……”
瞿清决惊呆了,他环顾四周,那些百姓的面孔,有人激动到鼻孔张大,梗着脖子叫好;有人袖着手,头头是道地点评衙役的手上功夫。
也有人低头掩面,不忍直视,更多的人是麻木,像屠宰场外的鸡,两眼空洞的凑热闹。
“停!我叫你们停!停止行刑!”瞿清决推倒临近的衙役,夺过他的鞭子遥指台下:“为什么叫好?是谁在叫好?你们有什么立场叫好?知道云大志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受刑吗?他们是为了替你们出头!你们不想种桑,他们挡着纵马踏田的兵;你们怕贱卖田地,他们带头跟外商买粮,却被诬陷成通倭,差点被砍了头!
这些你们不清楚吗?他们是人民的英雄,你们不感谢他就算了,竟然还跟着起哄!我替你们汗颜!”
台下鸦雀无声,瞿清决知道云大志在看自己,那灼热的眼神有如实质,要把他烫出个洞来。
瞿清决装作看不见,转头给方徊使了个眼色,他唱完红脸,轮到方徊唱白脸了。
“赈灾的船就在河上,三天了,只有七户人家去借了粮。”方徊语调淡然,声音却洪亮,同样威严:“我知道你们怕吃亏,种桑不比种稻,要养蚕,要卖生丝,中间辗转多次,可能陡生变故。所以官府来帮你们免除三年赋税,皇上送了粮来帮你们度过难关,减轻你们的后顾之忧。
你们都是大明的子民,官府不会亏待你们,有困难大家一起解决。要知道万事开头难,你不种粮,改去经商也难,现在官府扶持你种桑,赚更多的钱买米面粮油,为什么不做?
今天你们也看到了,跟官府对着干是什么结果,云大志他们挨完鞭子,就要被
', ' ')('送到台州的抗倭前线参战。
况且义仓的粮撑不过明晚了。你们现在就去赈灾船借粮,在种桑协议上签名,曹县丞会派人发放桑树苗和蚕卵。田还是你们的,不会被贱卖,回家堵上水渠,把水田理成旱田,剪下桑树枝条插到地里,赶在两个月之内收桑叶,蚕虫从孵化到吐丝织蚕需要二十多天,只要桑叶供应的上,下半年就可以养四五轮蚕,再存一些存下来的桑叶冬季用,冬天屋里面放上火炉照样养蚕。
听我的,照这样做,保证卖生丝赚得的钱是卖粮的三倍。”
民意动摇了,像融化的冰,裂缝细细嘈嘈爬满坚实表面,最后轰然塌裂。
“好!俺去借粮!”
越来越多的人同意借粮,起哄着,推搡着,脸上浮着真正的喜气,似乎被日出映得微红。
“成啦,瞿大人!咱们可算度过难关了!”曹德康满脸笑容,也是真心实意的高兴,瞿清决却淡淡的,心头有些空茫。
他转头和方徊对上视线,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哀色,竟有种同类相吸的悸动。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只是最终官府获胜了而已,继续苦一苦百姓,为皇帝和贪官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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