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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
程危泠习惯了独来独往,不论是混迹在人群中,亦或是面对和他一样身为异类的各色存在。
取到订购的血后,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逗留。
地下世界与地上人世的连接十分精巧,来时的路和离开的路完全不同。
所有从黑市离去的人都在诺大空间尽处的码头乘船。
一艘艘停泊在岸边小船形状狭长,只搭载一道两名乘客,由一名船工操控,离岸片刻便会连船带人全都消失在幽暗的河面上。
程危泠上了船,将进入时领到的通行铜牌交还给船工,对方待他在船上落座之后,便立刻撑杆驶离了码头。
航行在湍急水流中,喧嚣闹市在身后渐渐远去,属于声色鼎沸处的烛火消散在水面上时,未能映起一丝光亮,仿佛所有光线都被这深邃的河流吞噬殆尽。
这艘船没有在黑暗中穿梭太久,当视线所及的河水重新洒落银白的月光,程危泠知道此时已离开了那个异类群集的地下市场。
经过一阵平缓的滑行,船停靠在生长着水草的岸边,程危泠抱着箱子下了船,确认是来到了和进入黑市前的仓库相隔甚远的另一地点。
和入口处所在的废旧仓库一样,这里同样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渔场,靠岸的地方,沉在水中的几首渔船破烂不堪。
程危泠没走出几步,听见了不是他自己发出的动静,一直在相隔不远的地方逡巡,若即若离。
将冷藏箱轻轻放在脚下,程危泠活动了下手腕,一探手,冰凉的刀把坠在他掌中。
“别跟着了,出来吧。”
碣陵乌沉沉的刀鞘横在夜色中,刀尖斜斜指向声响发出的地方。
旱魃本是极度善战嗜血的种族,后来被加以各种有形无形的枷锁,残忍的天性得以遏制,但也绝对做不到被人挑衅到眼前还能按捺住不动手。
握着刀,程危泠默然审视着从黑暗中出现的生物。
从黑市尾随他到这里的生物看不出种族,只能看出是半人半鱼。
深绿色的鱼尾上覆盖着半透明的鳞片,随着呼吸的节奏,浮动着异样的绮丽色彩。
和过于优美的鱼尾不同,鱼人在月光下显露出来的面目极度丑陋而且怪异。
占据了面部大半的嘴嘶鸣着裂开,污浊的深红口腔裸露在空气中,展现出层层叠叠的利齿。
程危泠一开始只想着威慑这些鱼人就能得以脱身,没想到打退一波后,它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围上来得更多。
鱼人对他脚下存放着新鲜血液的箱子无动于衷,很显然,它们的目的在他身上。
若还是采取这般不痛不痒的打法,不知道还要花上多少时间,程危泠的耐心随着打斗时间的延长一路下降,终于发展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拇指磕开刀鞘口,指掌间用力一挫,利刃清冽如水的碣陵刀就此出鞘。
程危泠出手便是杀招。
他用刀并无技巧,全靠过去在无数战斗中积累的实战经验。
和他老练相比,对面的鱼人显得异常生涩,只消一动,便被他悉数洞察接下来的所有行动。
一刀剁头是程危泠钟爱的战法,干净利落,手起刀落就能解决一个目标。
碣陵刀跟随了他太久,使刀的时候,仿佛已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游刃有余,恣意洒脱。
映着血光的划破夜空,鲜血从无头尸体光秃秃的颈桩上如井喷一样激烈迸射,往往上一具还未来得及栽倒,下一具的头颅已经随着刀起刀落滚落在地。
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踏上去的时候有一种肉体一样的绵软感。
剩下最后一个鱼人时,程危泠只切断它一半脖颈,给它留了口气。
被砍去了鱼尾的鱼人被迫匍匐在血泊中,被悠然踱步而来的程危泠一脚踩在肩膀上,发出凄惨的哀鸣。
“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垂直插下的刀尖,将鱼人死死钉在地上。
“我劝你快一点,我的耐心很差,你拖一分钟,我就剁你一截身体,直到你断气。”
被血污染得面目全非的鱼人挣扎着,最终在程危泠又一刀削掉它的半截手臂之后,被撬开了口。
“龙君说,山中的封印已破,让……让我们趁被封印的恶鬼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早早解决……”
“原来如此。”
插在掉落一旁的残肢上的碣陵刀被拔出,程危泠轻松地将刀换到了另一手,随之持刀的手腕一沉,被他踩在脚下的鱼人瞬间被利刃贯穿了头颅,混杂着血丝的透明脑浆流了一地。
结束战斗的程危泠心情很好地归刀入鞘,返身拎起摆在地方的冷藏箱。
——送上门来的鱼人透露出了他一部分骨骸的下落,反倒省去了他自行寻找的功夫。
就在程危泠考虑着要不一把火将现场烧个干净时,夜幕下到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夜风吹动了层层树叶,唯独未能拂动来者垂落及地
', ' ')('的漆黑长袍。
月光下落在血水中的影子来自那弯曲的镰刀。
对方距离他算不上远,程危泠可以清晰看到隐在兜帽下的面具上,由白银铸出的虚假面容。
看来会嗅着死亡味道而来的死神,并非存在于儿童睡前故事中的无稽之谈。
披着黑色斗篷的死神一圈一圈缓步走过散落一地的尸首,随着他的到来,血色褪去,狰狞的死尸化为夜色中的缕缕轻烟。
在将最后一具尸首化为乌有之后,死神的身影在月色中渐渐淡去之时,程危泠听到他开口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在一片僻静中响起,会使人联想到礼拜堂里鸣奏了数个世纪的管风琴。
是一种空洞的恢宏。
“我闻到了你至亲之人死亡的气息。”
不祥的留言消散在夜风中,空气中血的腥气,同样消弭殆尽。
在实施杀戮时,程危泠刻意避开了喷溅的鲜血,但身上沾染的血味却挥之不去。
他这样子实在不适合回到宿舍面对一无所知的拉维,索性就近选了一间不起眼的小旅馆凑合一晚省事。
入住的时候,前台明显已经喝得快要烂醉,随便登记了一番,便把房间钥匙扔给了程危泠。
好在时间已经很晚,穿过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程危泠并没有遇上其他住客。
他在四楼尽头找到房间,将钥匙插入锁孔,拧开了门锁。
打开门进入房间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并不明显的霉味,程危泠审视周遭一番,觉得勉强能忍。
将冷藏箱丢在行李架上,程危泠第一时间进了浴室。
这个时间他不确定有没有热水,但他迫切需要洗去浑身的血腥味。
收拾完自己后,踏出浴室的程危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他毫无睡意,从衣服里摸出他随身携带的一串旧铜铃。
这串铜铃过去曾系于碣陵的刀柄尾端,会随着他的每一次挥刀,发出阵阵铃音。
清澈动听,不似夺命。
在他战败前,在将碣陵刀丢弃于血海尸山的那一刻,这串铜铃便被他从刀上摘下,带在身边,直至一同葬入群山之下的寒潭深处。
时至今日,这串铜铃成为幻境的载体,其中,存放着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程危泠轻轻摇动铜铃,这串早就不会再响的铜铃微微一振,眼前陈旧的旅店房间缓缓散去,一片汪洋般的烟雾浸没了他。
槐树的落叶缓缓飘落在窗隙。
时节已过,槐花尽数枯萎。
窗前的矮榻上安然沉睡着一个人,月光斜斜地照射,笼罩在他身上仿佛带有一层即将散去的雾气。
程危泠无声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层叠的锁链依旧禁锢着伏钟。
他哪里也没去,哪里也去不了。
带着满足的笑意,于又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里,程危泠长久注视着安眠在身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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