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抿了抿唇。
斡鲁朵在突厥语里是宫帐的意思,此前瓦罕可汗曾将一座土城命名为斡鲁朵, 那只是个养牛马的地方, 远远比不上伊州。可汗的营帐在哪里, 哪里就是北戎牙庭,瓦罕可汗为什么突然移帐?
毕娑两眼放光,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据说海都阿陵回到伊州, 重伤了瓦罕可汗,取代瓦罕可汗成为新可汗, 所以瓦罕可汗才会逃去斡鲁朵!”
海都阿陵回到北戎后, 北戎王室肯定要爆发一场动乱,手足相残,同室操戈, 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分崩离析。
然而北戎这段时日异常平静,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王庭不断派出斥候,什么都打听不到。毕娑急不可耐,要不是昙摩罗伽不允许,他恨不能亲自去北戎走一趟。
现在消息传回,海都阿陵和诸位王子刀兵相向,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瓦罕可汗身受重伤,已经仓皇逃向斡鲁朵,北戎贵族推举海都阿陵成为新可汗。
毕娑幸灾乐祸:北戎生乱,王庭的机会来了。
瑶英眼珠转了转,问:“那方才贵国大臣为何事争吵?”
假如真有这么简单,那些大臣为什么会扯着嗓子怒吼大骂?
毕娑肩膀耷拉,笑容凝结在嘴角,眉头轻皱,道:“王不允许大臣出兵攻打北戎。”
北戎生乱的消息传回王庭,大臣顾不上苏丹古的“丧事”,主动请战,昙摩罗伽驳回了。大臣不满,揎拳掳袖,拍长案抽佩刀,要求立刻发兵攻打北戎,昙摩罗伽坚决不允,大臣暴跳如雷,吵来吵去,昙摩罗伽不为所动,大臣气得拂袖而去。
瑶英恍然大悟,难怪刚才隐约听见有人斥责昙摩罗伽胆小如鼠,懦弱怕事。
转过屏风,熏炉前青烟袅袅,一股淡淡的清芬慢慢溢开。
堂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在羊皮纸上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昙摩罗伽正低头伏案书写,一身宽大的绛赤色袈裟,天光漫进毡帐,袈裟上隐隐有光晕潋滟,衬得他身形瘦削,眉眼深邃,周身似有佛光笼罩。
刚才大臣们骂街般的争吵怒吼声仿佛只是瑶英的错觉。
听到脚步声,昙摩罗伽手上动作没停,等默写完一整句经文,放下笔,示意瑶英和毕娑落座。
瑶英走近了些,跪坐在长案前,递上北戎使团的供词。
昙摩罗伽接了过去。
瑶英的视线落到他手腕上笼着的那串菩提持珠上,这串持珠看上去样式平常,远看色泽黯淡,像是老旧之物,近看才能看出每一粒菩提子是淡淡的灰白色,圆润清冷,恍如月华盈聚。
昙摩罗伽看完供词,递给毕娑。
毕娑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这次北戎使团鬼鬼祟祟,果然没安好心,先把人扣下,看北戎那边怎么解释。”
从供词上看,义庆长公主让朱绿芸劝说瑶英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从瑶英这里入手接近王寺,寻找谋害昙摩罗伽的机会。
毕娑小声以部落语言咒骂了几句,放下供词,抬头直视昙摩罗伽。
“王,既然北戎乱了,还想派人刺杀您,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攻打北戎?”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他,反问:“沙城那边有没有探查到什么异动?”
毕娑摇摇头,道:“北戎最近没有骚扰沙城守将,之前我以为是大雪冰封,北戎粮草筹措困难,骑兵无法深入戈壁的缘故,现在看来,一定是因为北戎乱成一团,所以他们的骑兵才会这么安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眼神示意角落里的近卫取来沙盘。
瑶英立即起身,正要退下去,一道目光扫向她。
昙摩罗伽看着她,摇了摇头。
瑶英和他对视,心里一阵纳闷,他们讨论的是王庭的调兵之事,她不是应该回避吗?
昙摩罗伽示意她看长案上的沙盘。
瑶英只得又坐回去,认出沙盘上以流沙石砾堆垒出的大致是葱岭、天山南北的地貌,北边只有一片平整的黄沙,没有任何标记,可能代表王庭和附属于王庭的大小部落,南边地形清晰明了,从西向东依次是疏勒、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朱绿芸是从伊州来的,伊州是北戎现在的牙帐所在。
沙盘没有透露王庭的讯息。
瑶英心里熨帖,昙摩罗伽心细,不会把她置于尴尬的境地。
一旁的毕娑急得抓耳挠腮,盯着沙盘看了半天,问:“王在担忧什么?”
昙摩罗伽不慌不忙,拿出几张羊皮纸:“这些都是从北戎斥候那里截获的。”
毕娑接过羊皮纸,扫了几眼,面露喜色。
瑶英从他手中拿走羊皮纸,看完以后,双眉轻拧。
这些是从北戎发出的求救信,信是北戎几位王子所写,从称呼来看信分别是送给高昌、龟兹等地的北戎公主和北漠的部落酋长的,王子请求他们发兵援救瓦罕可汗。
“消息不假,海都阿陵真反了!”
毕娑大喜,随即疑惑:既然罗伽截获到这些求救信,证实了斥候的情报,为什么还不敢发兵?
瑶英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她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毕娑咬了咬牙,道:“王,从这些信来看,海都阿陵刺杀瓦罕可汗确凿无疑。北戎绝不会无缘无故仓促移帐!他们一定混乱不堪,现在正是攻打他们的好时机!请王允许我领兵出战!”
毕娑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昙摩罗伽面色平静:“假如这些信是假的呢?”
毕娑浑身一震,张大了嘴巴,双手直抖。
昙摩罗伽修长的手指点点沙盘:“伊州通向草原,瓦罕可汗从北漠起家,往东逃,他可以收拢溃兵和草原部落,重新夺回汗位。”
“你看看斡鲁朵在伊州的哪个方向,离哪里近。”
毕娑细看沙盘,喃喃地道:“斡鲁朵在西北方,离王庭东边的驻兵近……”
所以大臣才会心痒难耐,离得太近了,只要发兵就能围困落难的瓦罕可汗,谁能忍住这个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