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慢摇,人影斜斜映在白纱屏上,将西子浣沙图笼上一片阴翳。阮静漪舒展手臂,驱散浑身倦怠之意,说:“杨柳,你今日倒是挺有主意。”
杨柳正在替她梳开一缕打结发丝,闻言,杨柳心底微喜,笑道:“小姐过奖了。能替小姐做事,杨柳心里高兴。”
自打知悉阮静漪爱慕段齐彦,杨柳就没在此事上少费工夫——只要讨好了小姐,就能多得些赏赐,何乐而不为?至于这些事儿符不符合规矩,她倒是不在乎。就算受了罚,横竖也有小姐护着她。
这回,听阮静漪说自己“有主意”,杨柳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静漪在夸她。
杨柳沾沾自喜罢了,又道:“小姐,我就说您今日是在与段小公子置气呢!您一定要说自己喜欢小侯爷,这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段小公子爱怜您,也会同您生出嫌隙来……”
阮静漪的神色一顿。
片刻后,静漪无声地笑起来:“说你有主意,你还当真指点起来了。杨柳,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因为这句话,原本兴致勃勃的杨柳,笑容轻轻一凝。
就算她再愚钝,也意识到自家小姐似乎话里有话,不像是在赞许她的模样。她有些忐忑,不由开始思虑今日做错了什么,竟叫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小姐发起脾气来了。
是自己今日多看了段小公子几眼,让小姐吃醋了?还是说小姐在段小公子面前落了脸面,现下迁怒到自己身上了?
杨柳分神想事,便专注不进手上梳头的活计了。一个不小心,便狠狠地扯到了阮静漪的头发。
“嘶——”
一声抽气,阮静漪皱起了眉,道:“杨柳,你在做什么?这般不小心!”
杨柳吓了一跳,忙干干地放开了手,无措道:“小姐,奴婢,奴婢知错……”
另一个丫鬟芝兰原本在旁熏衣服,见杨柳犯了事,忙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催促道:“还是我来吧!你怎么这样心不在焉的?把小姐都弄疼了。”
杨柳讪讪地退到一旁,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从来受宠,很少被小姐呵斥。今日却被小姐训了,着实是丢人。
阮静漪伸手揉了揉被扯痛的地方,皱眉道:“如此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像是个大丫鬟。杨柳,从今日起,你就去外头吧,里边儿的事交给芝兰一个人来就行。”
闻言,屋子里的几个丫鬟都面色一变,杨柳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所谓的“去外头服侍”,那就是要降为二等的丫鬟了。就算是口头上装模作样,那也太不给自己脸面了。不过是不小心扯了一下小姐的头发,能算什么事儿?
在这桃苑之中,杨柳从来都是最威风的那个仆从。哪个丫鬟婆子见了她,不上赶着讨好几句?如今小姐竟说出这样的气话,传出去了,指不定被人在背后怎么酸。
杨柳压下心底的不快,从芝兰手里夺回了梳子,讨好道:“小姐,是奴婢笨手笨脚,做的不好。但奴婢舍不得您,想留在您身边贴身伺候。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边说着,杨柳一边偷偷打量阮静漪。
大小姐的脾性,她熟络得很。稍稍哄两三句,大小姐马上便高兴起来了。要是能再说上几句段齐彦的好话,她甚至还能向大小姐讨要点打赏。
可是,今日的阮静漪瞧着却有些不对劲。她不仅没有露出笑意,眉目间反而有几缕冷厉,让杨柳看了便心虚,只觉得什么心底事都被她洞察了。
小姐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几日的小姐,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奇奇怪怪的?
杨柳按捺住心底的嘀咕,又笑道:“您不是最喜欢奴婢亲手做的糖水羹吗?明日奴婢便为您做一盏。您不要同奴婢置气了,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杨柳主动地捏起静漪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替静漪梳头。
就在这时,杨柳听见阮静漪道:“脑袋不大好使也就罢了,耳朵也不好使么?”
杨柳愣住,抬头一看,只见阮静漪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同她道:“我叫你去外头伺候,以后这里只留芝兰。你听不见吗?”
杨柳握着梳子的手僵住了。
“小姐,您…您……”她有些语无伦次,心底仍旧是不可置信。
小姐的意思是,她并非说气话,而是当真要把自己赶去外头?
可这又如何可能呢!自己又没犯什么大事儿,怎么就要被赶去外头了?
杨柳尴尴尬尬地立在原地,两头的小丫鬟却已经得了阮静漪的眼色,上来赶人了:“杨柳姐姐,您下去歇着吧。小姐这头,有咱们和芝兰姐姐就够了。”
杨柳木木地跟着小丫鬟朝外走,脚步到了门口,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要被赶去外头了!
“小姐,奴婢犯了什么事儿?您总该给奴婢一个明白吧!”她死活不肯退出房门去,不甘地喊了起来,“奴婢一向来对您周到备至,有哪儿做的不好,您也该与奴婢直说呀!”
阮静漪坐在床沿边,伸手抚了抚身下的锦褥,笑说:“为什么会被赶走,你心底有数。”
隔着一道珠帘,阮静漪的笑靥是模糊朦胧的,却有着说不出的魄力,仿佛早已知悉一切阴暗。
在望见这道笑容时,原本满面不甘的杨柳,身子突然一寒。她陡然想起了自己与枫院的往来——三小姐阮秋嬛身旁的末等丫头,时常会给她一些好处,要她做些不打眼的小事。譬如带大小姐去见段小公子,或者为大小姐和段小公子传书。
这些事儿本就是大小姐想做的,杨柳不过是帮个忙。她做了这些事,既讨好了大小姐,又得了三小姐的打赏,何乐而不为呢?
可她身为桃苑的人,却与枫苑有所往来。深究起来,这便是背主。深宅大院,最忌讳的,不过如是。
杨柳的脸色忽然一阵蜡黄。
她含了背,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阶梯,房门在她背后徐徐合上。
等杨柳走了,阮静漪的卧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宝烛慢烧,彩光轻曳,偶尔迸出噼啪灯星。芝兰将阮静漪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以后还叫杨柳回来么?”
芝兰不喜欢背后嚼人舌根,虽说她不喜杨柳的做派,但绝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阮静漪捻了捻发尾,说:“就让她在外头扫扫地、洗洗衣服吧。贴身的事,就不必经她之手了。不放心。”
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莽撞的阮静漪了。她比别人多死了一回,也知悉杨柳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不安分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呢?
芝兰点了点头。她是仆从,没什么权利置喙主子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