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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馅
校场上空荡得很, 秋初的晨风和暖, 微微掀动衣角。
马蹄踏上被踩得坚硬的泥土,蹄声清脆而迟缓,傅煜眉目肃然冷沉, 没带半个随从。
魏天泽这几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归来,此刻陡然看到他,满心震惊。他竭力镇定,掩饰过种种情绪, 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道:「将军!」话音落处, 幷无任何回应,他抬头,正对上傅煜的眼睛。
威仪而锋锐, 居高临下, 却不待半点情绪。
「上马, 去那边。」傅煜抬手指了指校场边的树林。
林子的旁边是一处高臺,借着丘陵的地势,站在上面,能瞧见东林校场的全貌。
魏天泽应了,随他到林边下马, 而后登上高臺。
远处有骑兵训练的蹄声断续传来, 这边却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静如青鬆。
氛围沉默得诡异, 魏天泽站在傅煜身侧,先行开口,「青州的事,将军都处置过了?」
傅煜颔首,目光扫过校场,扫过远处训练的兵士,半晌,才回身看向魏天泽,「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这里吧?那次伯父办了场比武,同龄人里,你是最出类拔萃的。骑射功夫和身手都很好,教习师傅也夸你天赋异禀。」他顿了下,嘆道:「一晃眼,都多少年了。」
声音迟缓,平稳无波。
魏天泽的瞳孔却倏然缩紧,心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平白无故的,傅煜不会有閒心翻旧事,事实上,以傅煜惯常的冷厉内敛性情,若无别的缘故,不会说这种话。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缘故。
他没看傅煜的神情,目光落在校场,竟自笑了下,「将军第一次见我,是在这东林校场,我第一次见将军,却比那次早两年。那时候……你进军营没多久,」他悄然换了称呼,带几分老友的熟稔,「老将军管得严,你整日练骑射、读兵书,没多少空暇,想必也没留意过我。那时候我就想,老将军的儿子都如此用功,我岂能偷懒。」
傅煜侧眼看他,「我凭着自幼习武底子,才有今日这点本事。你……几岁练的?」
「八岁,靠着军营里老兵的指点。」
从侧面瞧,魏天泽盯着校场,眼睛都没眨。
傅煜神情微沉,没探问他八岁之前的经历,只说起后来的事——
两人头一回跟着徐夔上战场,一道以斥候的身份刺探消息,幷肩作战后看着满地的血迹发怔,在危急时彼此救护,驰马疆场、同行喝酒。相识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百余次,傅煜麾下彙集的多是永宁兵马中的翘楚,魏天泽天资过人,进益飞快,在傅煜职位渐高时,也一路提拔重用。
过去的事,累积如丘陵峰峦,数之不尽。
少年结实、意气风发,两人性情还算相投,也彼此欣赏,是生死同行的袍泽,也是一道磨砺成长的朋友。
魏天泽起初还笑而应对,渐渐的,却沉默了下去,甚至流露惘然。
幼时流落齐州,十余年的时光,他其实早已在这里扎根,满身的本事是傅家兵马赋予。素日来往的朋友、亲信,也都是永宁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当然记得——头一次杀人的恐惧,被人救下时的感激,从最初心存迟疑到后来生死相托,沙场之上,拿性命结下的情谊,有着极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
日头渐渐升高,两人修长的身影也挪得愈来愈短,浮云变幻,白云苍狗。
傅煜负手而立,衣角在风里翻飞,「你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你也救过我的——」魏天泽声音有点干涩,「很多次。」
「父亲带兵时身先士卒,用人时也不徇私情。他很器重你。」
「我知道,老将军的恩遇,我一向铭记。」
魏天泽的头不知是何时垂下的,目光盯着高臺下的粗糙砂砾,两隻手握于袖中,唇边的苦笑微不可察。岂止是恩遇?从身无所长的孩童,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副将,这几年里,傅德清即便军务忙碌,也会命老将照拂于他,多加指点。傅家对他的照拂,不止在军务和沙场。
前尘旧事被勾动,魏天泽即便城府再深,也难免被触动。
傅煜瞥他,寻常英姿勃发、谈笑风生的小将,此刻却沉默垂首,不见昂扬姿态。
他的目光冷凝,也不知是失望、是惋惜,还是被欺瞒背叛的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顿了下,盯向魏天泽,「昨日的事,作何解释?」
「昨日……什么事。」
「昨日内子出城赴宴,却在去往十里峰的路上遇袭,险些丧命。」
「竟有这样的事。」魏天泽声音微抬,像是沉溺于怀念情绪的人被惊醒,脊背也顿时挺直。片刻迟疑后,他扭头对上傅煜的眼睛,「少夫人无恙吧?」
「她很好,刺客也已落网。」
「那就好。」
「主使之人叫陈三
', ' ')(',是个跛脚的挑脚汉。」他盯着魏天泽的眼睛,隐然锋锐,「你认识吗?」
魏天泽摇头,笑道:「我认识的人,将军多半也都认识。」
这便是否认了。
但否认又有何用
傅煜看着他曾引为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说杜双溪的言辞未经证实,不足以作为确凿的证据,此刻魏天泽在提及旧事时的反应,却让他万分笃定。不管是试探、还是奉劝,该说的话,他已然说得明白,魏天泽既不肯束手坦白,后面的事,就无需顾念旧日交情了。
他退开两步,从叙旧的情绪抽离,复归威仪姿态。
「陈三的嘴巴确实很牢,我便将诸般手段用尽,他也未必会叛主。但他一个大活人,素日往来行事,却也有许多綫索可查。天泽,怕是须请你去牢里住一阵了。」
公事公办的态度,声音亦不带情绪。
魏天泽抬头,面露愕然,「你怀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泄露机密,在鞑靼暗杀孙猛,都须彻查。」
傅煜说罢,朝远处比个手势。
旋即便有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虽是布衣打扮,却精悍魁梧。
「你终归是我的副将,用囚车,未免难看。」
傅煜没再看魏天泽,径直下了高臺,召黑影近前,翻身上马。临行前,又道:「狱中诸事齐备,也不会用刑。但愿你能想明白,亲口告诉我,而不是等我将铁证摆到面前。」说罢,催马疾驰而去,背影挺拔端毅,衣袍猎猎随风。
剩下魏天泽站在高臺上,紧綳的神情微微鬆懈。
校场上空荡无人,唯有这副车马等他。
魏天泽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身影驰远,才躬身钻入马车。
帘帐落下,车夫催马而行,他坐在冷硬的木板上,方才强撑着的神情终于垮塌。
京城泄密、暗杀孙猛,傅煜既将这两件事挑明,显然已笃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傅煜有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斩将夺率的英武悍厉,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心机谋略。今日校场上虽是叙旧,却为攻心。
而傅煜确实做到了。
魏天泽苦笑,将两隻手扶着额头,躬身垂首。
听说傅德清召见后,他在途中想过许多应对的法子,却独独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傅煜。迥异于对旁人的狠厉铁腕,傅煜不露兵刃、收敛锋芒,自始至终没露半点厉色,却以往事情谊为柔韧剑锋,剖开他的坚甲。
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剑锋,而是温情,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挚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臺上,他露了太多破绽,几近溃败,魏天泽很清楚。
数年潜伏、深入傅家,他熟知永宁帐下的军情,亦熟知傅家内里的情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谋之人,不易欺瞒。在京城里泄密时他便知道,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却未料,这一日来得竟如此之快!
马车辘辘前行,魏天泽沉默半晌,渐而頽丧。
……
傅煜从校场回去时,已是后晌,进府后,便直奔斜阳斋去。
斜阳斋里,此刻却颇热闹,傅德明带着两个儿子过来探望傅德清,傅昭今日没去书院,也陪坐在那里。兄弟子侄围坐在院里,傅德清取了摇椅躺着,一群人喝茶叙话,甚是融洽。傅昭没去过战场,更没到过边地,知道两位堂兄常年驻守边塞,便缠着问这问那,听说那边还有能驱虎狼杀敌的能人,啧啧称嘆。
待傅煜进去后,仆妇便添一张椅子,一道坐着。
两壶茶喝完,日色渐倾,傅德清见傅煜递来眼色,便知事已办妥,瞅着兄长和侄子要动身,便道:「还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儿商议。昭儿,先陪你三哥去寿安堂。」
傅昭应命,带着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身,拄着拐杖,请傅德明和傅暲入内。
傅煜亦跟了进去。
掩上屋门,阖紧窗扇,傅德清脸上的温厚笑意也收敛殆尽,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极要紧的事商议。修平身旁的魏天泽,你们都是认识的,先前上阵杀敌,立下汗毛功劳,也曾救过我和修平的性命。」
魏天泽与傅家交情深,能单独到傅老夫人跟前问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熟识。
便颔首道:「是关于他的?」
傅德清颔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时,曾有人暗中泄密,之后对战鞑靼,我曾深入敌腹,安排暲儿来接应,记得吧?」
「当然记得,若不是我的失误,叔父怎会受这重伤。」
说起此事,傅暲仍是满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着摆手道:「不是你的失误,是有人从中作梗。当时我命孙猛递信,他却被人暗杀,藏在本该与你接头处附近的山洞,修平已查实过了。若不是有破绽,旁人怕会以为,是你杀人斩断消息,不来营救。」他眉目微沉,见傅德明神色稍变,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这是想嫁祸给暲儿,
', ' ')('让我误以为是暲儿故意陷我于险境。」
「这般居心,着实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祸起萧墻,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泽?」
傅德清颔首,而后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楼的魏氏险些遇刺,大哥知道么?」
这事儿傅德明却不知道,皱眉道:「有人对我傅家的人动手?」
「不止对魏氏动手,还……」他声音一顿,嘆气道:「还将大嫂牵扯了进去。」
这话说出来,着实让傅德明眉心剧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根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马和政务权柄,靠的便是兄弟齐心,阖府男儿协力。否则若像旁的亲贵世家般,内里争权夺利,难免人心涣散、给人可乘之机。是以当初有人挑拨东西两院时,他就曾严惩,决不允许儿子有这般念头。
谁知道,这魏天泽胆大包天,不但栽赃给傅辉,竟将妻子也牵扯了进去?
心惊之下,当即道:「她是如何牵扯进去的?」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
傅煜见父亲颔首示意,便起身,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儿是从涉事之人的口中查问出来的,不过还未曾查证,后面如何处置此事,还得请伯父定夺。」说罢,便将昨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而后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马车屡屡出事,以至于落单后给人可乘之机,那刘雄亲口承认,这些事是伯母身边的秋娘和曹英夫妇找他安排。」
声音落下,屋中一片安静。
傅暲未料母亲竟会牵扯到这种事里,心中惊愕,隻暗暗瞧着父亲。
傅德明的脸上却已笼了怒气,神情沉厉。
傅煜碍着长辈的颜面,没查秋娘和曹英,他却知道,那秋娘是妻子跟前的老人,办事的心腹。且昨日外出赴宴,沈氏带着晚辈同行,本该照顾周全,怎会令魏氏落单,以至于险些被人害命?
若果真是心有杂念,被外人利用,那可真是愚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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