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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间
攸桐的苦恼,在次日暂时化为乌有——傅煜要出巡去了。
先前傅德清率兵抗敌, 虽深入敌腹斩杀了鞑靼两位主将, 拼死争杀之际, 折损的兵将也不少。而他重伤昏迷, 仓促南回齐州,身边得力的老将徐夔也受了重伤,一些善后之事只能交予旁人之手,未必周全妥当。
如今傅德清虽不能动弹, 靠在榻上打理军务却不算太麻烦。
是以傅煜将几件积压着必须由他处置的事料理清楚, 次日清晨跟傅德清禀明后, 傅德清便提出让傅煜迅速北上巡查整兵、布置边防, 免得东丹趁虚而入,这边措手不及。至于齐州的军务, 则转送到斜阳斋, 他挑着精神不错的时候料理。
傅煜纵有点舍不得南楼, 却不敢拿边防重事儿戏, 当即应了。
说这事时,攸桐也在旁边,闻言稍诧。
不过领兵之将,奔波在外也是常事——她去岁七月嫁进来没两天,傅煜便去巡边,一去两月。回来后整日往军营里练兵, 腊月便又领兵外出。过完年回齐州, 屁股都没坐热, 开春就又南下平叛,冰上陀螺般连轴转,没片刻歇息。
她当然不好插嘴军务的事,隻跟傅煜说,晌午若得空,可回南楼用饭。
过后傅煜回两书阁交代事情,她仓促赶回南楼备饭。
因觉得傅煜这般劳累着实可怜,便将珍藏着的两罐五香牛肉干取出来,分装到便携的油纸袋里。这东西不止味美,也扛饿,比干粮糕点管用百倍,夏嫂做得精细,放两三个月是无妨的。好在这般纸袋她先前备了不少,三个小丫鬟手忙脚乱地装了半天,便已齐备。
到晌午时,傅煜果然踏着点儿来用饭。
盛夏天热,南楼临着北坡的银杏林,后面还有方小小的水池,养着红鲤荷花。
这时节荷叶亭亭,清圆如盖,拿来做荷叶汤,或是蒸糯米排骨、荷叶蒸鶏,都能有清香味道。攸桐就地取材,叫人做瞭解暑的冬瓜荷叶汤,蒸了糯米排骨和五香嫩鶏,将前两日送来的百叶肚煮熟凉拌,又做绿豆凉粉、清蒸鲥鱼、蟹粉虾仁豆,配上鶏丝凉麵。
满桌的美食,或者酸辣开胃,或者滑嫩解暑,虽非名贵之物,却都味美诱人。
傅煜吃得甚是开怀,将盘子清得几乎底朝天才搁下筷箸。
攸桐瞧他喜欢,自然也高兴,舀了碗汤给他慢慢喝,进屋将装好的两袋东西取出来,搁在他面前,「这里头都是夏嫂做的五香牛肉干,夫君路上带着吃吧,若是错过饭点,或者夜里饿了,能撑一阵子。」
那袋子拿深蓝耐脏的粗布做成,颇像荷包,鼓囊囊的,袋口用抽绳缩紧。
傅煜伸指头綳开,便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这许多小纸袋,而纸袋之内,则是指头大小的牛肉粒,送一粒到嘴里,滋味香浓,颇有嚼劲。这么两袋肉,瞧着没比干粮大多少,行军时随身带着幷不累赘,却扛饿得多。
若非牛肉价贵,极适宜给行军之人,也不知她是做了当零嘴,还是给他准备的。
傅煜不由抬眼,觑向攸桐,目露赞许。
「很好吃,有劳你了。」他说。
攸桐眉眼含笑,泰然受之,帮他穿好细甲送出门。
重逢与离别都来得仓促。他来时如同疾风,满面憔悴地闯进来,眼窝深陷,两肩风尘,去时则昂首健步,身姿魁伟英武,尽扫先前的疲惫之态,迅速消失在回廊之间。留给她的,便是昨日雨后那个突如其来亲吻,像是往素白的纸上倒了半碗朱砂,醒目张扬,让她措手不及,亦惊觉内心对傅煜的态度之转变。
哪怕整个夜晚翻来覆去,攸桐也没想好,倘若今晚傅煜来南楼,她当如何应对。
好在,他暂时外出,可容她慢慢思索。
攸桐临风而立,隐隐舒了口气。
然而想到铁弓冰寒、冷剑锋锐,心里又悬了起来。
先前听闻傅辉堂兄弟曾战死沙场时,她除了钦佩惋惜,幷没太觉得害怕。自打瞧见傅德清重伤昏迷的模样后,攸桐才算是真切明白,沙场负伤究竟是何模样,能叫龙精虎猛的男人变得奄奄一息、脆弱不堪。
她在傅煜肩膀瞧见的旧伤疤痕,恐怕也是无数次那般凶险后留下的。
而今他又携刀外出,岂不叫人担心?
攸桐心里一时喜、一时忧,回望云楼后,眺着远处站了整个后晌。
……
傅煜此次北上,除了整顿军务边防外,还有件要事,便是寻找孙猛的下落。
永宁帐下的将领想要深入敌腹,找人踪迹,绝非易事,但傅煜手底下不止有英勇斥候,更有往来京城各处刺探消息的高手。这些人易容乔装,孤身行路,找起人来比军中满身悍厉的汉子方便得多,眼神也更锐利。
到七月底,傅煜回齐州时,也带回了孙猛的消息——
被人杀死后弃尸荒野,若非藏在山洞里,怕是已被财狼虎豹给撕碎了。
纵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听见这消息时,傅德清脸色也立时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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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傅煜神情阴郁,眼底冷凝如腊月寒冰,「身体藏了很久,已经臭了,致命的伤在背后,且一刀毙命,此外别无伤处。藏的山洞,离父亲约定跟三堂兄会面的地方不远。」他坐在榻边,脊背綳紧,如同拉满的弓,连声音都是綳着的,「那伤口绝不是暗里偷袭,而是近身留下的。以孙猛的身手,若非毫无防备,岂会让人轻易重伤?」
屋门紧掩,只剩父子二人对坐。
傅德清腰间的伤稍稍痊愈,满面肃然,坐得笔直,眼底冷沉,全无平素的宽厚。
「你的意思是,孙猛被熟人所杀。」
「绝对是熟人!」
低沉的声音,万分笃定。
满屋安静里,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是傅德清捏紧骨节的动静。
三十余年的征伐生涯,父亲、儿子皆战死沙场,兄长亦重伤残疾,行动不便,昔日的袍泽兄弟也有许多马革裹尸,对于生死,傅德清早已看淡。然而跟随他多年的亲信被熟人残杀,这般消息,依然令他震惊、愤怒。沉稳端肃的脸上渐渐蒙了杀意,他盯着傅煜,低声道:「能让他打消戒心,有机会一击毙命的人,不多。」
——整个永宁帐下,这样的人数得过来。
更何况,当时的情形,知道孙猛去接应他这件事的,更是寥寥可数。
身体藏在接头的地方附近,最让人怀疑的自然是傅暲。
甚至在此事之前,父子俩也曾听过风言风语。
永宁节度使的兵马大权,原本是由老太爷交到长子傅德明手里,以傅德清为兵马副使。直至傅德明重伤,才将军权交予弟弟。子侄辈里,长房几个儿子其实都不算差,搁在同辈里是佼佼者,沙场之上,也能委以重任。
只是傅煜从军之后进益飞快,论手腕能力、用兵谋略,皆远超同侪。
傅辉等人的本事在他跟前未免逊色,甚至连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及傅煜果断英武,屡战屡胜。傅德清也曾想过以侄子为兵马副使,奈何永宁帐下人才济济、猛将如云,侄子的战功手腕震慑不住,能令一众老将心悦诚服、老实听从号令的,仅傅煜而已。
是以傅德清兄弟商议后,终是提拔了后起而秀的傅煜,阖府协力,坐镇齐州。
这两年间,傅煜威震沙场,渐渐有议论滋生,说原本该握在傅辉父子手里的军政大权,已然旁落。傅德明对此不以为意,将态度摆得明白——傅煜有能耐驱敌领兵,就该居于高位,往后谋得大事,也以他为尊。
但人心深奥,傅德明纵看得开,未必旁人也能坦然,被这般言论蛊惑,保不准会生歪心思。
是以议论刚滋生时,傅德明便迅速处置,再无人敢瞎说。
此刻,事情却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这地方。
父子俩沉默片刻,读懂彼此眼底的猜测与迟疑。
半晌,傅德清才道:「我不信。暲儿不是那种人,你伯父更不会。」
「我也不信。倘若堂兄存有异心,故意延误救援的时机,自会毁尸灭迹,不露半点破绽,岂会留下明显的证据。何况,父亲此身担负永宁百姓、边疆安危,若有闪失,受连累的是将士百姓,堂兄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所以——」傅德清脸色更沉,「你猜是有人栽赃,故意挑拨?」
「从前的流言,今日的孙猛,都是衝着父亲和大伯,欲令傅家自起嫌疑罅隙。」
像傅家这等铜墻铁壁,从外面袭来,不易攻破,但倘若府里离心背德,生了内乱,则四分五裂、不击而溃。哪怕将士满腔铁血、仍会拼死守卫边疆,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届时,会是谁受益?
傅德清想至此处,冷笑了声,「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知道此事的唯有我和暲儿的亲信,此人能做到这地步,自是筹谋已久,藏在傅家军中多年,到如今国生内乱,就坐不住了。两回出手都是挑拨离间,我们按兵不动,他必定还会生是非。」
「好。」傅煜沉声。
既摸清对方的意图,这事便有迹可循,且有嫌疑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算太麻烦。
傅煜暂时按下心思,问起傅德清的伤势。
这伤养到如今,已近两月,有上等膏药和药膳调理,腰伤腿伤都痊愈了许多,傅德清近来已能撑着拐杖下地走动。傅煜自打从军,也没少受伤,所谓久病成医,哪怕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能有些见地,将傅德清的伤瞧过,也觉放心。
遂起身辞别,出了斜阳斋,径往两书阁。
夏末秋初,正是暑气渐盛的时节,道旁树荫里蝉虫玩命地嘶鸣,树叶都被晒得打蔫。
他冒着日头赶回来,捂出满身的汗,到斜阳斋里,叫仆妇抬来两桶凉水,擦洗得清爽干净了,才换上件家常的衣裳,往南楼走。
到了那边,却是庭院空荡,丫鬟仆妇们躲在屋里纳凉,静悄悄的。
还是周姑警醒,听见脚步声,从窗户瞧见,忙迎出来。
', ' ')('听傅煜问起攸桐,便回道:「老夫人嫌暑热,叫这边做了两样解暑汤,少夫人亲自送过去的,还没回来。厨房里还留了两碗,奴婢给将军端过来么?」
「不用。」傅煜摆手,脚步连屋门都没沾,径直转身,顶着日头往寿安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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