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1 / 1)

晚膳有好几样菜色,大多都是婵喜欢吃的,但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捧着个碗才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迟长青见了,便出声道:“不喜欢吃?”

洛婵摇了摇头,垂着眼坐在那里,睫羽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浅淡阴影,像静默的蝶翼。

看来小哑巴置气了,连饭也不想吃,迟长青放下碗,替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洛婵面前,命令道:“喝了。”

洛婵抬起眼来看他,明眸中闪过几分委屈和难过,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茫然地想,要说什么呢?

说不想和他分开么?

可、可是凭什么呢?迟长青救了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她怎能继续拖累他?

洛婵没有一丝底气,她甚至不敢开这个口,在她看来,迟长青没有任何义务,要带上她这个累赘。

一想到这个事实,洛婵心里就更难受了。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如今,这稻草也要被迫松开了。

喝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鸡汤,洛婵就像是喝了一碗黄连水,苦得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她素来不太懂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简直写在了脸上,迟长青瞧在眼中,不知为何,原本很差的心情竟然稍微好了几分。

他收拾了碗筷,又叮嘱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临走时,洛婵忽然拉住他,这回没在他的掌心比划,而是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你什么时候走?

迟长青看着那一行小巧秀致的字迹,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洛婵倏地抬头,急急地写:这么快?

迟长青嗯了一声,表情平静地撒谎:“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久留。”

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她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将那些秀气的字迹抹得晕开,很快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水迹,什么也看不见了。

迟长青叮嘱道:“早些睡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合上门的那一刻,他仍旧是没忍住,抬眼看向房中,少女仍旧静默地立在桌边,微微垂着头,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地上,纤弱如同三月春风中的柳枝,细瘦得令人怜惜。

迟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里,朱闻阳还没走,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之前忘了问你,你在京中,可知道洛府中人如今怎么样了?”

朱闻阳听了,便道:“洛相已经死了。”

迟长青猛地一抬头,惊道:“这么快?怎么死的?”

朱闻阳点头,道:“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据闻是被上了刑,没撑过去……”

迟长青的眉头皱起,洛稷是雍王一党,他的死,很有可能是新帝的授意,他忽然就想起来那一日在殿上,新帝看着少女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占有欲。

想到这里,他的剑眉皱得更紧,片刻后,才问道:“那洛淮之与洛泽之呢?他们现在如何?”

朱闻阳想了想,答道:“这兄弟俩应该都还在大理寺中,没被放出来,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雍王一党大多都被下了狱,这些日子,大理寺里抬出了不少人,另外刑部的大牢也都快塞满了,尽是那些官员的家眷亲属,牵连九族,无一例外。”

说到这里,他也不免觉得十分心寒,新帝初初登基就有如此雷霆手段,狠辣非常,一来彰显了天子之威,二来又震慑了群臣,想来京郊的乱葬岗这阵子恐怕要尸满为患了。

迟长青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属下告退。”

……

因着心里有事,洛婵一夜都未睡踏实,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帐顶,眨了眨眼,然后爬起身来,赤着双足踩在了地上,二月的夜里还很冷,冰冷的地砖冻得她一激灵,洛婵摸索着慢慢地把鞋穿上了。

她穿好外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客栈的走廊口点着一盏小灯笼,光线昏暗而微弱,洛婵轻轻挪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迟长青还没有醒。

洛婵站了一会,觉得脚有些麻了,却仍旧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一想到这里,洛婵急了,又有些慌,她上前一步,侧着头,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面传来一丝半点的声音,但是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静悄悄的,如同死寂。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失望涌上来,几乎把少女整个都淹没了。

他甚至不愿意与她道别。

洛婵有些怔怔的,甚至忘记直起身来,正在这时,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动静,然而洛婵正沉浸在自己满心的失落之中,并没有发觉,下一刻,门开了,她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跌入了门内,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怀抱中。

洛婵呆住了,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熟悉的嗓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就给我送一份这样的大礼?”

第15章 迟长青的心也跟着疼了起……

洛婵没想到迟长青还没走,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再加上迟长青那句话,就仿佛她是一早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投怀送抱一般。

洛婵慌忙推开他站直了,如白玉般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站在那里羞窘不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走,飞快地跑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迟长青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下意识想起方才怀中的触感来,柔软而纤巧,像一团温暖的云跌落在他的怀抱中。

正在这时,旁边的房间开了门,朱闻阳探出身来看了看,疑惑道:“将军,怎么了?”

迟长青摇首,道:“无事。”

只是某个小兔子被她自己给吓到了。

跑回了房间,洛婵仍旧觉得心在砰砰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鼻端仍旧萦绕着那淡淡的草木气息,像是春日里被太阳晒得懒懒的植物枝叶,叫人闻着舒适无比。

幼时爹爹曾抱过她,大兄也抱过她,二兄还会抱着她抛来抛去,可是都与迟长青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洛婵却又想不明白,她那单纯的小脑瓜子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够用了。

洛婵羞得一早上没敢出门,生怕看见了迟长青,却又怕他走了,只好在门背后站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有脚步声走来,她心里登时一紧,下意识想,这是要走了么?

紧接着,隔壁有人声传来,却原来是店伙计来送热水了,洛婵又大松了一口气,还没走。

可她随即又想,迟长青今天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这么一想,她忽然又难过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疾不徐,洛婵吓了一跳,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熟悉的嗓音,是迟长青:“起了么?”

洛婵屏住呼吸,既不开门,也不给回应,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似的。

迟长青:……

小哑巴真是长进了,竟然还会耍赖皮了。

他忍不住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门被轻轻打开了,洛婵站在门后,抬起眼朝他看过来,秋水似的明眸里藏着些微的委屈,衬得可怜兮兮,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不知为何,心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先用早膳吧。”

昨天的晚膳洛婵只吃了几口,喝了一碗鸡汤,按理来说,她今天应该饿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太过低落的缘故,洛婵对着满桌子的菜饭,毫无食欲,味同嚼蜡。

迟长青见了,眉头轻皱,道:“不合胃口么?”

洛婵摇摇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划拉:不饿。

怎么会不饿?迟长青皱着眉,把一碗小米粥推过去,缓着声音哄她道:“多少吃一些。”

洛婵瞧了他一眼,没作声,捧着那碗粥小口喝了起来。

等用过早膳,洛婵坐在椅子上,看着迟长青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她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她长长的睫羽遮去了那明亮的眸光,精致漂亮的容颜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仿佛姝丽绝美的夜昙花。

迟长青离开屋子之后,把碗筷交给了客栈伙计,这才去隔壁的房间见了朱闻阳,朱闻阳立即起身道:“您要走了?”

“嗯,”迟长青皱着眉,不期然又想起方才的场景,顿了顿,才道:“她之前在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患上了哑疾,已口不能言了。”

闻言,朱闻阳立即明白过来,心里有些惋惜,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哑了,真是可怜。

迟长青道:“她的事情,劳烦你多多上心。”

朱闻阳忙道:“您言重了,属下必十二万分的谨慎。”

迟长青又叮嘱道:“我已带她在临阳城里看了大夫,也抓了药,一日喝两次,她不爱喝药,我准备了些果脯,等会与药方一同给你,若是过几日,药和果脯都吃完了,要麻烦你去买,医馆在城东妙春堂,果脯铺子在客栈对面就有,她喜欢吃杏脯和梅子,若是路上有人卖冰糖葫芦——”

他忽然顿住,没说话了,朱闻阳正听得头大如斗,心说,这洛氏女怎么这么多事情?但是碍于自家将军的嘱咐,他又追问道:“冰糖葫芦怎么?”

迟长青摇摇头,道:“罢了,无事,等雍王派了人来,你记得把这些事情再转告给他们便是。”

朱闻阳答应下来,又小心问道:“那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转告雍王一声,让他想办法请来最好的大夫,替她治好哑疾。”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迟疑起来,如果秦瑜不替她治呢?

他断了一双腿,如今又势单力微,雍王真的能如他所想的那样,护得住洛婵吗?洛婵是洛稷之女,当日新帝秦跃在殿上看见她时,那目光如狼一般,虎视眈眈,谁知道他是否还存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若他非逼着秦瑜交出洛婵呢?

迟长青疑神疑鬼地想着,一时间又觉得秦瑜十分靠不住了,天下之大,竟放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

朱闻阳看他又不说话了,皱着眉,仿佛陷入了某种为难之中,便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将军,您怎么了?”

迟长青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先这样吧。”

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叮嘱,譬如小哑巴身体弱,稍不留神就会受寒,再过不久就要倒春寒了,要为她多置办几件衣裳,不能让她受凉,又譬如她有些挑食,不爱吃玉米面的馒头,只吃白面馒头,粗糙些的吃食她都不爱吃,喜欢吃甜的,云云种种。

但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就不想叮嘱了,就仿佛每叮嘱一句,就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心底拔起来,然后抽离,隐约的疼。

大将军活了十几年,千军万马之中厮杀纵横,也未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又酸又疼。

迟长青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客栈的伙计端着托盘上来,看见他便满脸带笑,道:“客官,您交代的汤药熬好了。”

迟长青答应一声,道了谢,道:“给我吧。”

他回了自己的房里,在包袱里找到了装果脯的纸包,这才又端着药去了隔壁,轻轻敲门,不多时,门开了,小哑巴红着眼圈站在门口,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可怜模样。

迟长青凤眸微垂,不看她,只是提醒道:“该吃药了。”

洛婵侧开身子,让他进去,迟长青把碗放在桌上,语气温和地道:“喝吧。”

洛婵磨磨蹭蹭地坐下,不肯端碗,用手在桌上一笔一笔地划拉:太烫。

迟长青看了看,嗯,汤药还在冒热气,是挺烫的,便没再催促,两人面对面坐着,洛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川南在哪里?

迟长青解释道:“川南在宁阳省,宁阳有一条河,名叫兰川,横穿整个宁阳,将其分为两部分,一为川南,一为川北,我祖父就是川南府人,迟家祖上未拜将时,世代居住于那里。”

洛婵听了,又问:你这次就是回老家么?

“嗯,”迟长青道:“从前听我娘提起过,老家还略有几亩薄田,宅子应该也还在。”

他自有安排好了的去处。

洛婵不再问了,只是垂着眼睫,细白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把那些字迹都抹成了一团。

只有她,什么也没有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心思各异,过了好一会,迟长青见那汤药的热气散了,伸手摸了摸碗,温度正好,便递给了洛婵,道:“喝吧,喝完了给你吃果脯。”

洛婵这次对果脯兴致缺缺,她接过了碗,低头正欲喝,一直隐约不适的胃里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的脸色一白,手里的药碗啪地掉了下去,砸得四分五裂,汤汤水水泼了一地,她抱着肚子俯下身去。

迟长青表情登时剧变,连忙扶住她,急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想叫疼,可是她哑了,就算痛得狠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漂亮的眼睛里迅速噙满了泪水,然后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像是烫到了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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