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兰疏都还记得,小时候的三殿下,并不是如今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那时的三皇子,还是个爱哭、爱撒娇、软乎乎粉嫩嫩的小团子,动不动就要皇后娘娘抱,跑起来一颠儿一颠儿,甚是可爱。
倒是那位真正的长公主殿下裴昭瑜,才是自小早熟且早慧,心思多且重。
许是因着是女孩罢,天生便对这后宫中,女人对女人的恶意,更为敏感。
长公主也因此,从小性子内向稳重、沉默寡言。
三殿下其实只比长公主晚了一会,从亲娘肚子里出来,但毕竟是幺儿,好像天生就点满了撒娇技能,不光是皇后娘娘拿这爱娇的小儿子没办法,便是那不比他大多少的长姐,也对这个幼弟爱护有加。
直到后来……
长公主殿下不明不白的薨了,皇后娘娘一夜之间状若疯狂。
三殿下人生中,两个最爱护、疼爱、能让他做个无忧无虑小娃娃的女性长辈,一下子就没了一个半儿。
他也终于不得不直面,没了母亲和姐姐这两把保护伞后,与昔日相比,显得截然不同起来的皇宫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年南方水灾,陛下与诸大臣在议政阁同吃同睡,七日不出。
而长公主薨了整整三日,皇后娘娘却一直抱着公主已经凉了的小小身体,哭着不让任何人接近,更不许发丧。
后来娘娘累的实在撑不住了,终于在第四日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怀里的女儿竟然正在睁着眼看她。
“长公主”眨巴眨巴眼睛,问:“母妃,你怎么哭了呀?”
兰疏想到这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三殿下是个聪明的孩子。
裴昭珩心情不好时,便爱临帖,且一临便是一两个时辰,常常一个上午便这么过去了。
他临了一摞一摞的贴,性情也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像死去的姐姐,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精神时常不正常的母亲。
他变成这副模样,兰疏刚开始本来只是觉得陌生,但到了后来……
当初那个奶团团、爱撒娇小娃娃的旧影,竟然也开始一点点,在她心里变得模糊起来。
就仿佛那个真实的三皇子,其实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今日殿下又忽然开始大清早临帖,多半又是心绪不畅了,兰疏也不敢问,究竟是为什么,只一声不吭站在边上研墨。
裴昭珩却忽然开口道:“兰疏。”
兰疏连忙道:“奴婢在。”
“你觉得驸马好吗?”
兰疏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只老实道:“驸马爷的家世、人品、才学、俱是贵重,难得的是心性又纯良,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裴昭珩低声道:“你说的不错。”
兰疏见他这幅神色,终于没忍住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驸马爷做了什么,让殿下觉得不顺意了?”
裴昭珩笔下,正好写到那字帖“贺吾师寿辰古稀之喜”一句中的“贺”字,不知为何,忽然笔下力道失了轻重,将那贺字的一半沾上了个黑黢黢的大墨点。
他便皱着眉,把笔往边上笔架上一扔。
兰疏见状,正要安抚他,字而已,重写就是了,却听裴昭珩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前些日子,我便想不通,他有家世有才学,为何要来选驸马,自断前程。”兰疏闻言愣了愣。
裴昭珩顿了顿,低声道,“……是我与父皇欺瞒于他……妨了他一生前程。”
兰疏这才明白过来,殿下今日,为何忽然临起贴来了。
她简直恍然大悟——
仅管三殿下对外,一向是副清冷孤傲的模样,仿佛对谁、对什么都不上心,但兰疏却知他秉性,其实再淳良不过。
否则也不会甘愿委屈自己,为了母亲心甘情愿男扮女装多年了。
若驸马爷真是个纨绔,那倒还好,三殿下心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负担,但越知道驸马爷有才学,有人品,却因着这桩婚事断送了前程——
三殿下会因此愧疚,觉得贺小侯爷明珠暗投,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
兰疏心中叹了一口气,口里却道:“殿下……换个思路想想,也未必是您害了驸马爷啊。”
裴昭珩怔了怔。
兰疏道:“谁又说人这一生,只有做了大官、成就了大事业,这辈子才算过得快活呢?便是那些个做官的大人们,又有几个最后能熬得出头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呢?”
“若真这么想,这世上十个人里,岂不是有八九个都白活了?”
“驸马爷虽的确因为这桩婚事,不可入仕,但若能因此免于卷入朝堂纷争,可以一辈子快快活活,做个富贵闲人,依奴婢看,倒不比汲汲营营、整日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差到哪儿去。”
“殿下若真的觉得,自己对不住驸马爷,好好待他也便是了,总归眼下,贺家已得了不少的赏赐,日后奴婢们也留意一些,看看驸马爷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来告诉殿下,殿下再好生补偿他,只要能叫驸马爷过得顺心快活,殿下欠的这份情,不也算找补上了么?”
裴昭珩听他说完,却只缓缓摇了摇头,道:“男子丢了前程,岂是一点吃的玩的,便能找补的回来?”
“我观贺子环文章,乃是胸有沟壑之人,他虽不说,却也定然自有抱负,不是那等会为了荣华富贵迷了双眼、玩物丧志的寻常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