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雷寅双听到前方有人嗤笑了一声。
她蓦地抬头,就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身鹅黄衣衫的少女正拿衣袖掩着口,眼带轻蔑地看着花姐。那少女的前方站着个身穿三品诰命服饰的妇人。妇人听到那女孩的笑声,便回头问了声:“燕儿?”
那叫燕儿的女孩闷笑一声,回过头去,凑到那妇人的耳旁小声笑道:“娘,后面那个金吾卫指挥使夫人,果然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呢。这种场合居然还给内侍塞荷包,真好笑。”
那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偏雷寅双和花姐都是练武之人,耳力不比常人,竟都给听到了。直到这时雷寅双才想起冯嬷嬷曾说过的“打赏原则”——打赏的事只能在私底下悄悄进行,若是在人前露了痕迹,则会被人笑话穷酸。更何况,今儿是太后的千秋盛典。和上一次她们进宫时的情况不同,这一回是国之大典,这种情况下自是不适宜给人另外打赏的。
此时花姐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涨红了脸,默默收了那荷包,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的,带着雷寅双随着那内侍往宫门内走去。雷寅双则瞪着个眼儿不满地看着前方的那对母女。
女孩那般说时,她母亲立时责备了她一句,然后回头看着花姐和雷寅双抱歉地笑了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花姐自不好跟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计较,便也僵硬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那夫人冲着花姐客气地点点头,回过头去就对她女儿道:“便是她们叫人看不上眼,你也不该这时候说。万一叫她们听到呢?”
女孩撇着嘴道:“听到便听到呗,怕他作甚,她家不过是个守宫门的。”
“你知道什么?!”那夫人低声喝斥道:“那金吾卫原是皇上的私卫,一直都是由皇上亲掌着的,我大兴自立国起就没设过指挥使,偏如今任命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人家。这种人家,没探明根基之前,便是不能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
那母女二人自以为是在窃窃私语,却不想,每一句话都落进了花姐和雷寅双的耳朵里。
雷寅双和花姐对了个眼儿。这情形其实之前姚爷李健还有江苇青都曾说过,可如今亲耳听到别人这般议论,仍是叫她俩感觉……很是怪异。
那妇人跟女儿私语完后,便放缓了脚步,一边回头冲着花姐微笑着,似乎是想要过来搭话的模样。
雷寅双可不高兴跟这种人“交好”,便拉着花姐,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跟花姐一阵假意嘀咕。花姐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配合着她,二人谁都不曾看向那对母女。
那夫人见状,便只得罢了结交的念头,又看到前方有其他可以“交好”的人选,便拉着她女儿快走几步,去追别的女眷了。
雷寅双看看花姐,二人都笑了起来。
今儿的千秋庆典并没有安排在慈宁宫举行,而是安排在靠近御花园的承安殿。从宫门到承安殿,需得走上好长的一段路,中间还要穿过好几段宫墙夹道。而于雷寅双来说,这已经是她的二进宫了。因此,便是那窄而细长的宫墙夹巷依旧威严高耸,却已经再不会像头一次那样,带给她极强的压迫感了。花姐那里拿捏着所谓贵妇人的端庄步伐,目不斜视地随着小内侍往前走时,雷寅双则多少有些不安分地前后左右一阵张望。
一早起,雷寅双被冯嬷嬷拖起梳妆打扮时,还曾抱怨着冯嬷嬷把她收拾得太过隆重了,可这会儿对比着那前后一溜“行走的首饰”们,她才发现,她的打扮真的算是很素净了。
因今儿是太后的好日子,冯嬷嬷便替雷寅双挑了件颇为抢眼的大红底色绣深红卷云纹的交领广袖襦裙,腰间束着深红丝绦。那头长发依旧如上一次进宫时一样,梳成未成年女儿家独有的垂髻,只是将束发的丝绦换成了仅绿豆大小的錾金小花,如露珠般点缀于垂髻之上。
原本冯嬷嬷还想给雷寅双挂上金项圈、玉璎珞等等饰物的,却叫雷寅双给坚决地拒了。她虽然不讲究个穿戴,但她喜欢利落,最是受不了这些叮叮挂挂的物件。不仅如此,她还嫌弃那件襦衫宽大的广袖不够利索,趁着冯嬷嬷有事走开的当儿,竟拿丝绦胡乱把两只衣袖给扎了起来……等冯嬷嬷回来时,则是木已成舟。便是解开那丝绦,衣袖也早已经皱得不能见人了。而再换一套衣衫,时间上又来不及了。亏得冯嬷嬷见多识广,转眼就想出补救的办法,用那和腰间同色的深红色丝带,替雷寅双把两只衣袖给缠裹成箭袖的式样,又在那丝带上别了一串和发间同款的细小金花——别说,比起那飘逸的广袖,这带着英武之气的箭袖,竟是格外地适合雷寅双。便还不是十分满意,事已至此,冯嬷嬷也只能就这样捂着眼睛把雷寅双给打发出门了……
江河镇上的老派人都认为,未成年的女儿家即便戴个首饰,也不适合戴金饰的。且就算有什么重大场合非戴不可,什么钗环簪珮,最多只能选取其中的一两样。雷寅双觉得自个儿头上加身上,都足有七八件之多了,可这会儿再看看别人,却是才发现,哪怕是年纪比她小的,那头上什么花钿金簪流苏步摇等物,竟都是一应俱全的。
那承安殿离着宫门有点远,她们这般随着内侍往宫里走时,雷寅双一路竟看到好几件掉落的首饰。
也不知道最后被谁发了一笔横财去——雷寅双这般想着,冲自己做了个鬼脸。
直走了约三刻钟左右,雷寅双她们才被小内侍领到承安殿前。此时那殿前的空地上已经聚了不少早到的命妇们。便是不认识人,单从那诰命服饰,雷寅双便认出,最靠近正殿处的都是超品及一品的诰命,后面依次排着二品和三品。虽说宫中要求肃静,此时到底没到庆典开始的时分,因此,空地上处处扬着一片人们压着嗓门说话的嗡嗡声。
内侍给花姐指点了二品官眷们该站的位置后便躬身退了下去。看着那满眼的诰命服饰,头一次以官太太身份出席这种场合的花姐不禁有些紧张,便用力握了握拳。
雷寅双见状,上前悄悄握住花姐的手。
花姐低头看看她,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对她笑道:“走吧。”说着,带着雷寅双向那二品官眷们该站的位置走去。
雷寅双先正好奇看着前方的承安殿,等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她时,她顺着那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忽地就瞪大了眼。她看到了一个熟人……也不叫熟人,许还能叫仇人——赵侍郎家的六姑娘!
见她看过来,赵六冲她挑衅地一扬下巴,转过身去,跟一个和花姐穿着同品级服饰的中年妇人说了句什么。
那妇人也转过头来,以极高傲的姿态把雷寅双和花姐上下扫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于是,陆续的,围在她周围的人都扭头向雷寅双和花姐看了过来。
花姐心里原就有些生怵的,如今被众人这么肆无忌惮地一打量,她握着雷寅双的手顿时更显僵硬了。
雷寅双一眨眼,用力一拽花姐的手,笑道:“花将军,上马备战!”
花姐一怔,猛地扭头看向雷寅双。
“花将军”这称呼,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到过了。如今蓦然听到,竟是叫她忽地就感觉到一阵久违的热血沸腾,连耳畔嗡嗡的低语声,也似乎于忽然间变成了当年沙场上的厮杀怒吼。
她低头看看雷寅双,再抬头看向远处那些唇边挂着轻蔑笑意的贵妇们,瞬间,当年持刀立马,等着出击时的满满战意盈满胸怀。她用力一握雷寅双的手,抬着下巴笑道:“错了,不是备战,是迎战!”
“嗯!”雷寅双用力一点头,二人便这么手拉着手,走进那二品官眷们所站的位置。
她俩才刚刚站定,便只见不远处一个和花姐穿着同等诰命服饰的圆脸妇人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向着花姐行了一礼,问着她道:“冒昧了,还不知道夫人如何称呼?”
见那圆脸妇人看着不像有恶意的模样,花姐便回了一礼,应道:“我姓李,夫家姓雷。这是我女儿。”
雷寅双没吱声,只学着小兔在陌生人面前装着乖萌,也向着那妇人屈膝行了一礼。
那妇人看看雷寅双,又特意往她那别出心裁的衣袖上看了一眼,才笑盈盈地道:“令千金好标致的模样。”不过显然,这只是一句客套话,那夫人接着又道:“夫人夫家姓雷?这么说,夫人是那新任金吾卫都指挥使雷大人的夫人了?”
花姐微笑着敛袖一礼。
“果然是呢!”那夫人笑盈盈地一合掌,“才刚我就这么猜来着。”又笑着问道:“听说夫人一家才刚刚到京城?可还呆得习惯?”
此人虽然笑语盈盈,看着似乎对花姐没有任何恶意的模样,雷寅双却注意到,从头到尾,此人只打听着雷家的事,却是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她自己的身份。于是她也堆着个笑模样,问着那妇人道:“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那妇人一愣,笑着叫了声“哎哟”,才刚要答话,忽然就听得赵六儿在一旁冷哼道:“没规矩!大人说话,哪有孩子插嘴的份儿?!”
雷寅双的眉立时一扬,回头看着赵六弯起眼眸,冲她甜甜笑道:“姐姐说得真对,大人说话,哪有孩子插嘴的份儿。可这位夫人正要说话呢,姐姐这般乱插嘴又算个什么?!”
“你!”
赵六儿记恨着那天在和春老茶楼的事,一心只想打击报复雷寅双了,因此才抢着说话的,却是没注意到那圆脸妇人正要说话。
而圆脸妇人见自己忽然成了雷赵两家孩子争执的中心,她看看花姐,再看看那站在赵六身后的赵夫人,立时乖觉地一缩脖子,转眼就退到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雷寅双正盯着那妇人的背影时,就听得赵六身后的赵夫人冷哼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牙尖嘴利,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泼妇!果然是乡下长大的,没个规矩教养!”
若是有人攻击花姐,不定花姐还能怵上几分,偏偏这赵夫人竟直接对上了雷寅双,花姐那护犊子的性子立时就爆了起来,瞪着个眼就冲那赵夫人喝道:“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