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甲女子躬身行礼,我发现虽然孔三关走在少年前面,但她行礼时,却是冲着少年:“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屋子不大,用一道锦帘隔成两半,帘子后头,便是卧室。一张大床,正对着面向姜花的窗户。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袍,长发微湿,正搭在枕头上晾着。
银甲女子用垫子垫高他的身子,扶他稍稍坐起了些,而那么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气息微急,闭着眼睛,显得很是疲惫。
孔三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一别三年,公子怎病重至此?”
这个人……就是风小雅吗?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被外界传颂成天神一般的名字,再看前方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真不敢想象是同一个人。
可等他睁开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时,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再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那样清亮的、仿佛墨夜中寒星一般的目光啊……
让人怎敢相信他是个垂死之人?
风小雅定定的看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年,然后笑了。
他五官冷峻,本是一个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威仪的男子,但此刻一笑,眉目柔软,眸光四溢,竟有无限温柔。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里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里,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
少年竟然点一点头:“也是。”
银甲女子一愕,急了:“哎呀薛相你不劝劝我家公子,竟还认同他!”
薛相二字一出口,我顿时知道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普天之下,四国之内,唯有一个丞相姓薛。
也唯有一个丞相是少年。
那便是璧国素有神童之名的冰璃公子——薛采。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想来想去,如此年纪就能让孔三关敬畏的,也只有薛采一个了。
他竟来了燕国,来做什么?
“但你却坏了我的事。”薛采对风小雅道,“我这次来燕,为的就是找晚衣,本以为在你府中,直接带走即可,你却偏将他赶走了。”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坏你的事。”风小雅说这话时,唇边噙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似戏谑,又似调侃,“不过,你找他做什么?你的女王又病了么?”
薛采皱了皱眉。一旁的孔三关代他做了回答:“是瘟疫。入夏之后,璧国寒渠、汉口等地突然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所以,薛相此行,是特地来请江先生的。”
风小雅啊了一声,面露愧色:“那倒真是我坏了大事……”
“无妨,我们可以再找。倒是你的花……”孔三关见话题扯远,忙切入正题,“这位崔娘已查出了端倪,可要听听?”
管家忙道:“公子!崔姑娘说是湖水有毒,腐蚀了姜花,才害他们一夜枯萎的!”
风小雅眉心微动,目光突的向一旁的银甲女子飘了过去,“是你,对不对?”
银甲女子面色发白,我也没想到他立刻就能找出元凶,不由得一怔——这也太快了吧!难道不应该是把各个下人都叫进来盘问一番,然后顺藤摸瓜反复勘察,最终才能得出结论的么?
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就在我还为那姑娘辩驳时,银甲女子已扑的跪了下去,将头贴住地面。
管家大惊之后则是大怒:“裳裳,竟然是你?!你对湖水下毒?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银甲女子裳裳伏在地上,身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
管家抓住她的手臂,死命摇晃道:“你到底下的是什么毒?还能补救吗?你明明知道姜花是公子的心爱之物,怎下的了手……”
“正因为是他的心头之物,所以才要毁掉!”裳裳突然尖利的叫了起来,直起腰时,双目赤红,“我不要他这样!我不要他每天都看着那些花!我不要他把那些花当做是那个人的代替品!我不要他这样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
管家更急,气的发抖:“你不要你不要你凭什么替公子做决定?公子想着谁喜欢做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侍婢,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不可能成为公子的什么人,但是,我只知道一点——我要他活下去!”裳裳嗖的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风小雅的手,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活下来!大家都以为,你看到那些花就会精神些就能活得更长久,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花根本是催命的毒药,蚀骨的梦魇!你看着那些花就永远沉陷在痛苦之中,你永远不会好!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想说你毒死那些姜花,其实是为了救公子?”管家睁大眼睛。
“是!”裳裳毫无愧色,眼眸深深,望着风小雅一眨不眨,“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了了老爷的夙愿,你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你已经没有目标了。于是,你就用你的余年来怀念那个人,你用姜花折磨自己,每日带着眷恋入睡。所以你的身体才越来越差的……这不是你!公子,这不是你!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世间最慈悲!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你忘了你曾经奔波千里,只为了给一个漂泊在外的旅人带信给他的双亲么?你忘了你曾经与人比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因为那人第四日就要遁入空门,从此再不碰兵刃么?你忘了你为了童年时的一个承诺,寻觅了二十年么……公子,那样的公子,才是你!那样的公子,才有活下去的资格!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看这些花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那个人,这么放不下,那就去找她!把她抢回来!她是你的!她本该就是你的妻子啊!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她哭的声音沙哑。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没了任何声音。
我想也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的哭泣,听闻她言词中那样缱绻深邃的爱慕,便是世间再绝情的人,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明明情深的风小雅?
虽然我不知道裳裳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但想来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才能被如此优秀的男人,这样深爱着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小雅终于从她手中将手抽出去,然后,轻轻按在她头上:“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