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卓筋疲力尽,将怀三交到怀家人手里后,自己也倒了下去,吐出一口老血。
周家人吓坏了,忙请孙大夫上门诊治,孙大夫诊过脉后道:“不必太担心,这是劳累过度,亏了气血,在家静养着,哪也别去了,也不能舞刀弄枪,先养个十天半个月再看。”
听完孙大夫的话,周窈放才放下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一直沉默立在门口的周二妹见孙大夫要走,紧咬着下唇,犹豫几下,终是抬脚冲过去问:“不知怀家有没有请您过去为三公子看病?”
孙大夫愣了下,温温和和道:“这会儿正要去一趟,路过周家,才先到你们这来的。”
话语一顿,孙大夫又道:“待我从怀家出来,再给你们传个信吧。”
孙大夫现如今跟周家颇为亲近,又去过怀家,自然知晓周家和怀家私交甚笃,怀谦前些日还亲临过周家,他当时正好就在,但见周家大女婿对这位大人态度淡淡,反而怀大人待周家女婿颇为礼遇,谦逊平和,笑如春风。
为官者这般礼贤下士,也是少见了。
一个时辰后,孙大人叫自己的徒弟捎来信。
怀三身中三箭,有一箭伤到了心脉,能颠簸到一路,回到故土,已然是命大。怀谦将祖传的一株千年老参拿出来为儿子续命,孙大人也开了些奇方,但效用如何,怀瑾能否熬过去,还得看他自己的毅力。
周窈看完后,百感交集。
这怀瑾也算是命途多舛,先前被庶兄暗害,身边人背叛,也是九死一生,这回,更不好说了。
周窈给了徒弟一粒碎银作为感谢,等人走了,把院门带上,回头一看,就见妹妹望着门口怔怔发愣。
此情此景,周窈不由暗自唏嘘,这算是怎么回事,老九还没醒,怀三又出事了。
妹妹身边也就这两朵桃花,可好像每一朵都还没完全绽放,就要被风雨打得凋零了。
对此,周谡身为男人看得倒开:“幽州多的是人,再找不就是了。”
“感情呢?不要了?”周窈没好气道。
随即,周窈沉默了下,看着男人又道:“要是我也这样了,你是不是没过几天就会给小馒头找个后娘。”
谁料周谡捏着下巴,好似真的在想这个可能性,周窈哼了一声,将儿子换下来的小衣服扔给男人。
“那就从现在开始,给儿子当爹做娘去吧。”
女人的话,可真得想好了回,不然处处都是陷阱,刚从这个坑爬上来,又掉入另一个。
周谡将小衣服交给丁婶,自己转脚去到书房,写了封信,用蜡封好后交到游起手里,命他跑一趟西南。
周窈在院子里碰到往外走的游起,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信封,瞧见金钰两字,便知是给谭钰的。
上头的名,也是谭钰在外行走方便的化名。
自从那日不告而别后,谭钰便留在西南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辞官的文书寄给怀谦,怀谦倒是对谭钰颇为器重,位子还是给他留着,只叫县丞在县令回来前代理公务。
索性,一个小县城,也没什么大事要处理。
谭钰虽然未再回来,但这两年,时不时也会捎信过来,问周窈要不要做香料生意。
西南的香料品种多样,功效也齐全,运往中原必然好卖。
周窈是有些心动的,所谓腿不嫌长,钱不嫌多,有赚钱的门当,还能拿到最低的进价,何乐而不为。
可惜再有想法,被周谡一句运费呢,其中经过的关卡,需要打点的过路费,再遇到一两波盗匪,剩下来的又有多少。
周窈就似赌上气了,道男人在镖局有人,托镖不就可以了。
镖费那就更贵了,且亲兄弟明算账,周谡按着行业的报价,算了个数出来,周窈便不再做声。
左说右说,都是这厮巧言善辩,将自己吃死。
周卓很是睡一觉,到了翌日午后才醒过来,睁开眼后仍是发了半天的呆,急得周二妹在他面前直晃手。
“你倒是说句话啊,哑巴了。”
哑是没哑,就是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
周窈给他轻拍了几下背,他才像被解了封般哽咽道:“怀三本来可以避开最致命的那一箭,他是为了救我。”
周卓肩上中箭,并不严重,只因怀瑾为他挡开了最厉害的那一箭,不然他也未必能走着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周谡作为男人,更冷静。
两姐妹都忙着给弟弟拍背顺气,唯有周谡叫他把京中发生的事讲清楚。
其实旁的就是没什么,最重要,最凶险的那一日,便是贺太后寿诞的夜宴上。
男宾和女宾之间隔了道墙,周卓也是去寻茅房的路上,听到有宫人焦急大喊,太后,太后不好了。
周卓把人揪到暗处,细问,才了解到,贵妃给太后敬酒,太后欣然饮下,却不想那酒里有毒,太后饮下没多久便吐血倒地,昏死过去。
太医院的人全都赶了过去,皇帝,和先皇后,还有一干宗亲也赶到长春宫,重要的人物都走了,宴席自然也进行不下去。
然而因着太后中毒,贵妃被羁押,阖宫戒严,唯恐贵妃还有同谋,或者另有凶手,所有宴上的宾客都被禁在宫中,未将刺杀太后的真凶查明前,全都不得离开。
再后来,不知哪家刺史的公子起了头,非要离宫,后头一波人响应,禁军赶到,两拨人马打了起来。
混乱之知,也不知道哪边放的暗箭,且越放越多,好似要将他们困死在宫内。
待到柱国公赶到,制止这场混乱,已经是死伤大半,怀瑾获准出宫后,周卓更是不敢耽搁,雇了辆马车,当天就离开了京城。
“我离开时,逮了个宫人,从她嘴里套了些话,太后在中毒那晚,就已经不治而亡,只是宫里瞒得紧,并未立刻发丧,昭告天下。”
“好了,说这多,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周窈感受到身旁的男人明显情绪不对了,也不好再留,嘱咐弟弟好生休息,就跟男人离开,回了自己房间。
小馒头见到爹娘回了,喊着要骑大马,周谡也没理会,径自走进了屋里。
周窈把儿子屁股一拍:“找游起叔叔玩去,你爹今天不太舒服,别吵他。”
“为何不舒服?”孩子大了,问题也多,你说什么,他都要来一句为什么。
周窈摸摸儿子白净的小脸,又如何说得出来。
你的祖母,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永远地离开了。
打发了儿子,周窈深吸口气,进屋后,反身就把门闩上。
男人坐在窗边,两指捏着一枚小纸鹤,低垂的眉眼,说不出的寥落。
周窈走过去,弯下了身,捉住男人另一只手,轻声道:“你想起她了。”
良久,房间里静到针落可闻,男人才恩了声。
很奇怪,人就是贱,非要受到刺激,才会想起一些重要的事,可再想起,一些人,已经不可得,此生不复见。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是未到伤心时,偶尔弹一弹,方显出真性情。”
周窈握着男人的手,感到一丝凉意,她两手捧着,将掌心的温暖传递过去。
她的力量虽不大,但代表的是她的全部,能给予的,都给他。
周谡没作声,反握住了那双绵软又温暖的小手,抬眼望进柔似水的目光里,不觉怔忪。
同样是母亲,但在那位的身上,他好像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温柔。
母子间的相处,更多是为着如何讨祖父欢心,如何博得父亲关注,即便他在门外听到过她歇斯里地的哭声,可一旦开了门,她又是一身雍容,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大抵是有个这样的母亲,周谡对女子始终起不来劲,即便娶了皇后,也只是给全天下一个交代,他自己毫无兴致。
甚至在与皇后的第一面,第一回交谈过后,他仿佛看见了她的影子,是以,对皇后也尽量远着。
也幸好,远着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即便日日对着,可到底差了些,但对有些人又不一样,仅仅数月,就已经有一种这么过上一辈子倒也不错的感觉。
“她总说我不能理解她,我想,我也确实理解不了,但那样的环境下,她做的,或许才是对的。”
对,但不一定好。
周谡质疑的是,为何天家,就必须斗得你死我活,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难道所有人都该以那样的方式存在,却没有另一种可能。
可他接下来的要做的,便是探寻另一种可能。
周窈看着男人的脸,情绪有变化,将他握得更紧。
“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再乔装一次,回去看看。”
反正地宫的所有密道,哪些能走,哪些有毒气,她已经牢记在了脑海里,只要他想,她便陪着他,再走一回险境。
周谡却摇头苦笑。
“她不会想我回去的。”
那一晚,她双目怒红地要他滚,不想做这皇帝,心不在此,强留着都不痛快。
后来,实在绷不住,生平第一回,她当着他的面失声痛哭,毫无仪态可言。
“你以为我想生,当时我恨不能一碗药,一尸两命了算,可他们都逼我,都盯着我,好啊,我就生,争给他们看......”
他知这才是她的真话,打不了,才留下,便入了魔,再也回不去。
她曾说,她也会累,也想就此一睡不起,彻底了却所有烦扰。
他相信,她是真的想,想放了他,也放过自己。
可到底还是没能,好好地作最后告别。
忽然间,一只大掌盖住了周窈的脸,她没动,只听得男人低低的声音。
“就这样,呆一会儿。”
好,你说什么都好,都听你的。
另一间屋子,周卓醒了后,再想入睡,也难了。
事情太多,太杂,一团乱麻地搅在脑子里,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怀三可怜,姐夫也可怜。”
明明一个曾是天下最大的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一个则是幽州的土皇帝,在这一片也是呼风唤雨的存在。
都是他们做梦都没想过能碰到的人物,如今,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经历的是是非非,更是难以道尽。
磨难过后,眼看着就要柳暗花明,没想到一个惊雷打下来,又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反反复复地,总也盼不到一个好日子。
周卓一通感慨过后,又是叹息,又是捶胸,过了一会,他看向坐那儿不语的双胞姐姐。
“你现在倒是格外安静,都不闹我了。”
看着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