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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熙和琦云两师侄着手准备了许多日,终於将固魄所需丹药和符籙法器一并备好。
沈异生便每日早早至道坛里待上两个时辰,结束後刚好与沈惑弦一起用午饭,再依照凌熙所教静心打坐。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日,记忆还没有回复,体力却是明显大有长进,原先容易气短的毛病改善许多。他本就正值青年意气风发,魂魄和肉身相合後,看起来更是朝气蓬勃,有心向两位道长致谢,只是凌熙不爱说话,开了口总是一句话後便结束。
琦云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常年云游四方,所见所闻不知宽广多少倍。
沈异生与他不过相处几日,便大为改观,当时因方予恒设计而生的嫌隙都烟消云散。
再加上凌熙虽不待见妖物,琦云却好似并无芥蒂。
「我只是认为,不应仅凭片面之词,便妄下臆断,与是人是妖无关。」琦云道。
沈异生肃然道。「师叔所言甚是。」
「话虽是如此,但真要能做到不参杂私心,不偏不颇,却又是一大课题了。」琦云淡淡一笑。「身为人,便不可避免的有七情六慾。即是我,也逃不过亲疏之分。」
他将沈异生身上的符文拭去,又将符籙一一揭起。
「师叔可是,曾有过同妖往来的经历?」
琦云顿了顿。
「不错。」他点点头,问道:「你可知赦恶?」
「可是妖王的名讳?」
「是。」琦云犹豫了一下,才道。「他其实,曾是我的故友。」
原来三年前的大战,战役惨烈,人与妖都死伤无数,更有众多道家门派因此衰败。人人都道那妖王赦恶嗜杀暴虐,冷血无情。
却鲜有人知,他的本体,是千年前的一把青铜利剑。
将军战死後,便随屍首湮埋於战场,那处又是兵家必争之地,长年战乱,杀意浓重。
随着时代迁移,战略要地不复,却是成了万人坑,埋下的屍骨不计其数,横死之人,多成厉鬼冤魂,白雾终日笼罩,风声如凄厉呻吟。
有胆大之人进林伐木,却被一阵怪风割伤皮肉,惨叫着逃出来。伤虽不重,却也惊得居民再不敢驻足,甚至起庙祀奉。
琦云恰巧就在此时经过。
听闻村民绘声绘影地诉说後,便带着法器符籙,不顾劝阻迳直走入林内。才刚踏入,风声果然立起,可修道之人,眼见非所见,耳闻非所闻。
他讶异发现,那割伤人的怪风,形状竟似一把剑。
在林中穿梭,犹如一人执剑,身形游走,剑意昂然。
他除修道,便是醉心武学,当即拔出剑来,欺身上前就与看不到的人物交手。金石相交,发出铮铮之声,他打的兴起,不知不觉竟被引入林中深处。
此处人迹罕至,树木因此得以枝繁叶茂,一片郁郁葱葱。点点日光穿过叶隙,又透着浓雾,明明外头正艳阳高照,这儿却是说不出的阴冷。
「铛──」
又是一声。
那剑气凌厉,猛地攻下左胁,琦云回身一挑,不温不火。眼见被化了攻势,不待招式使老,便倏地转了个弯,却是直指右肩,他当即叫了一声好,铿锵一声,双剑相交。
声音落下後,手上握着的剑忽然压力一轻,却是那剑气消失了。
琦云愣了愣,手里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剑鞘。前方树影摇动,沙沙声响中,一个青年慢慢朝他走过来。
对方身着黑色劲装,脚踏皮靴,想必便是那剑气的主人了。
「我乃东蒙道人琦云,」他拱手一揖,「适才多有得罪了。」
那青年不答话,只是朝他走进。
光影跃动之间,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虽然面无表情,那张脸竟是稚气未脱,不过十五、六岁,只是身形过於高大,予人压迫感十足。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琦云又问,那少年却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狩猎者见到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般,谨慎梭巡的视线。
又端详了他好一会,对方才低声道。
「赦恶。」
琦云自然没有扶正祛邪。
他暂住在村里,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日日进林子里找那剑妖。自从知道赦恶化形五年来,从未离开此处,他便也常常说些路上听得的趣闻,甚至带着吃食同赦恶分享。
那妖正是一方白布,除去本能与天性,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琦云教给他的。
琦云问他为何总是待在山林,甚至恫吓村民不得进山。
赦恶却反问:「为何要让他们进山?看人类打架又不有趣。」他望着琦云,补充道,「和你打才有趣。」
琦云忍不住失笑摇头,「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并非只有争斗一途。」
「比如说你我,我可以教你识字,你也会带我捉鱼。就是平日里找你切磋,也并非为争个你死我活,只是与你做知交好友。」
赦恶似懂非懂,见状,琦云提议道,「
', ' ')('不若你与我一同下山看看?」
对方一听却是脸色大变,立时拒绝,不论琦云如何询问,只说不去。
琦云默然半晌道:「……这些天来,你有时会抑制不住,释出杀意。你是怕下了山後,不小心伤了人麽?」
赦恶不置可否,琦云又道。「可你与我初次交手时,也并未下死手。」
赦恶皱了皱眉。「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很有趣;若是其他人的性命,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不让人进山也不下山,不正是在乎他人性命?」琦云不解道。
他又想说些什麽,却见赦恶猛地站起来,烦躁的低吼了一声。
「你怎地这麽烦人?」他冷冷看了一眼琦云,紧紧握着拳头。「我不伤他们,不过是嫌麻烦罢了!」
他忽尔恶意的一笑,走了过去。
「……」
琦云瞪大眼睛,突然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气,激得他浑身颤栗。赦恶见他难受,更加靠上前,威压之下,几乎能让所有生灵恐惧窒息。
「……这样就已经受不住了吗?」
他垂下眼,轻声道。
伸出手,捻着琦云簪子上的垂扣,轻轻一拉,头冠便被取下来,一头长发铺泄而下。
琦云惊愕的仰头望着他。
那神情他最是熟悉不过,每每有不识相的村民进山,被他的剑气吓走後,都是一边嚎叫一边露出这般痛苦难受的样子。
可在琦云身上,却是第一次看见。
他看过他微笑、看过闭目、看过恍然,就是没有见过皱着眉头、睁大眼睛、心如擂鼓。
──他在怕他。
只一瞬间,赦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将一身杀意尽收回去。
「……算了,你走罢。我厌烦了。」
身後传来脚步声,赦恶回头,那道人正不知悔改的小跑着朝他过来,难得披散头发,仪容不整。他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的道冠,扬手朝对方扔了过去。
琦云赶紧接住,却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赦恶为何突然发起脾气,只得先追上前,将自己未竟之语说完。
「赦恶,你同我一道修练吧。」
对方脚步顿了顿。「……你说什麽?」
「我本道家,修习之法强调静气凝神,清心寡慾,於你压抑本性应有裨益。」琦云又道,「你虽非我门下弟子,但这入门之法并未限定身分,如果你不嫌弃,我自当倾囊相授。」
「……」
赦恶不答。
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
於是琦云又留在此处,晨昏定省,修习打坐。
不知不觉间,两月过去。
一日接到门派中回信,言道师父病重,望能再见一面。他自幼无父无母,与师父情感深厚,心下甚是焦急,立即收拾好行装,与赦恶道别。
──没有想到,此一别後,再见竟是作为敌人。
那一役全由妖王赦恶挑起,以术法制造傀儡士兵,欲建立一座以妖为尊的帝国。
不过三年前的事,人人都能倒背如流,茶铺酒楼的说书人更是眉飞色舞,加油添醋。
他却怎麽也忘不了,那个冷淡孤傲、剑术精妙的少年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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