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京中使司接报,帝遣翰林直学士古钦为使,执书赍礼来朝。
二十八日,古钦抵京,上遣使迎劳于候馆;翌日,遣使宣敕赐窄衣一对、金碟躞一、金涂银冠一、靴一两、衣着三百匹、银二百两、鞍辔马一;又次日,奉见于乾元殿,设黄麾仗及宫县大乐。
…………
乾元殿外朝阳垂辉,深秋静冷,青砖宫阶上漫了一片影。
古钦服前一日所赐,由阁门使一路引至殿门外,并侍宴臣僚宰执、枢密使以下诸官祗候。
脚下宫砖上,隐现雉翟,暗青色对上眼前明赭殿门,默含苍威。
他低头,避开自头顶直洒而落的阳光,捧着书匣的手略挪,掌心汗粒附上匣盖鎏金之纹,心底静不下来。
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个人,那番笑,那锋芒毕现的话语,此时仍在脑中,清晰无比。
只一念,他便觉局促,手不由将书匣握得更紧。
沉沉门栓垂落之音自前方传来,左右两侧祗候朝臣均转向对殿。
殿门缓缓而开,古钦抬头欲望,却被殿角琉璃映过来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阖眼间,就听见前方宫阶上,蓦地响起一声鞭音,厉声凌空,悠悠尾音久颤不绝,令人耳中微痛。
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对着众朝臣略略行了个礼,朗声道:“御驾已至,殿中诸司排当有备,诸位大人请入殿。”
待宰执先行,他又转身,走至古钦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随我来罢。”
古钦点头,牢牢捧住书匣,随那舍人走上殿去。
殿前宫阶,不高不低,可这一步步踏上去,心却愈来愈紧,只觉手中书匣沉重不堪,几要捧跌。
殿廊明亮,诸臣已列两侧,待他入殿之时,宫县嘉乐骤起,响彻殿间。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袭朱衣,压着身下明黄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气势夺人。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将书匣捧至与额齐高,拜下去,开口时声音略颤:“邺齐使古某拜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
耳边只是静,隔了良久,才听得那上方淡淡透下来一声“嗯”,声音且轻且飘,令他恍惚了一瞬。
殿侧,内侍都知走来,双手伸过来,恭谨地接过那书匣,而后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他手中一空,这才垂臂,屈了屈指节,吸一口气,抬头朝上望去。
朱红绣缎长褙子衣,其上却无华彩;头上未着冠,发间只一根白玉龙簪,莹莹发亮,绞着那明黑乌丝,艳中显刚。
英欢看了眼捧匣内侍,却是不接那书匣,只是望着古钦,隔了半晌,忽而启唇轻笑,道:“跪进书匣之礼,你是不知,还是不愿?”
古钦握拳,脸色发白,一闭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左右臣子闻声皆跪,伏地一片,“陛下圣躬万福!”
英欢抬手接过书匣,待身侧小内监上前来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罢。”
紫袍玉带如潮涌,宫乐再起。
殿外,天武官抬邺齐使礼分东西向入,列于殿下,以东为上,而后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将殿门掩上。
无了殿外朝阳之光,里面顿显森冷。
书匣已拆,内监置书于案上,退至座后。
英欢看着那匣中之书,却是不取,只望着古钦,问道:“此次为何而来?”
古钦又拜,而后抬头,手指殿上诸礼,“为贺陛下大婚而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为我邺齐皇帝陛下求尚邰涗宗室之女而来。”
殿中静悄悄的,不出一丝声响,仿佛谁也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朝臣们才猛地反应过来,倒吸气声此起彼伏,互相望过,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英欢怔了半天,眼中才是一动,手飞快上前将匣中之书取出,一边展开一边道:“你说什么?”
语气惊且不信。
古钦却再未开口,只是定定地站在殿中,眼望殿角一侧廊幔。
她目光如火,扫过手中之书,唇微颤,又看了一遍,而后蓦地一合,胸口起伏不休,扬袖,狠狠将那书匣砸至座下,对位列于前的中书三位老臣道:“你们看,看后告诉朕,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声音抖得不能自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
撕破了天她也不能相信,他竟会遣使来提这种要求!
那一夜紫薇花香扑鼻,他俯下身,握着她的足踝,慢慢替她着起丝履;他揽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的那些话,至死她都忘不了。
心间火苗嘶嘶,火燎般的痛,痛得她浑身直冒冷汗。
他怎能如此对她……
他怎能?!
世上可有比他更狠毒的男人?!
世上可有比他更无情的帝王?!
十年辛酸尽归杵州一夜心杳,只是点蜜不足以成全其后之恨,痛亦深,苦亦多,她亏欠他多少,他便伤她几倍。
满腔俱是怒意俱是痛恨,却不能在这殿上、在众臣面前泄露丝毫心中情境。
于袖中狠掐自己,忍得牙都将咬碎,才定住面上之色,稳住眼中之神。
再辛苦不过如此,再难耐不过如此。
这世上有何人能知她的苦?惟有一人,可那人更让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