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细小银瓶,亮光犹现,上面那四个字,他看一眼便永不会忘。
当日为她沏茶时就已见过,却不曾想这东西竟被她一直搁在枕下,夜夜压着。
欢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如此放肆,敢这般唤她的名,敢这样写这个字!
先帝在位时此殿原作景灵殿,英欢即位后则改灵字为欢,独显临天之势。
景欢殿景欢殿,可除了她自己,这皇城之内又有谁敢念出这个字。
旁日里内侍臣子们,去欢留景,只称此处为景殿。
那殿上高悬之匾,亦是她亲笔挥之,后着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异。
但那银瓶之上的字迹,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当日那瓶中之茶……
宁墨眉头紧拧,回身对英欢屈身行礼,“臣告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听着那殿门关合,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来。
手中银瓶越来越热,她心里身外俱烫。
那人的霸气与帝道,那一把剑一杯酒,那两国大军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双丝履,那一场刻骨铭心痛穿一生的鸳鸯梦……
过往之事层层漫出,挡也挡不住。
她睁眼看见的是他,闭眼看见的亦是他。
这一个银瓶四个字,她想丢,却无论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迹。
那人此时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过她,可会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会不会在乎,他会不会心痛?
他夺了她的心又伤了她的身,纵是将十个逐州失之与她,又有何补?
霸道似他,无惧似他,这天底下有没有何事能让他心惊,能让他无措?
枢府之报,道他统军直逼南岵寿州。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念便知。
是想速战,可速战又是为何,他身上之伤……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袭急战。
她算尽事事,却从未算得透他。
只是她不该担心,他事事称王,又怎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莫论身,莫论心。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会真的受伤。
※※※
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为那女人……
全都是拜她所赐!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
天阴,帐中暗。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