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眼神直棱棱的,打断道:“借口。”
沈无尘停了片刻,“臣没有找借口……”
她拂袖,身子转了半面,语气僵硬:“朕还是不允。”
他微微皱眉,一咬牙,狠了狠心,开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置若罔闻,臣不知留在朝中还有何用。”
英欢猛地回身,目光凌厉,“朕如何置若罔闻了?”
沈无尘对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连上十封折子,陛连下看也不看就尽数退了回来。”
她闻言不禁更气,“你所上数封折子中,反复只言二事,朕又何必要封封批复?”
……一事为劝她成婚,另一事则是不满她命狄风将八千百姓遣回邺齐境内。
她不允,她批驳,她退他的折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饶,一日三封,没完没了!
索性统统发落至门下省,让政事堂老臣们去阅,于是便收到了他于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折子。
言之请郡。
叫她怎么批?叫她怎么回?叫她如何不恼?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斯文至楷的沈无尘,一旦执拗起来,连狄风都比不上他。
沈无尘慢慢道:“陛下不愿听臣所言,臣无可奈何,别无它法,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么?成全他让他去东庆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书请郡外放,天大的笑话!
英欢胸间气血难平,他在她身边十年了,整整十年!——为何非要这般为难她?
“说说。”她咽下一口气,撇开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里面对朕的怨气都说出来。”
沈无尘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何来怨气之说,臣一心为国为朝庭,怎会对陛下心生怨气。”
英欢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只听他接着道:“臣只是觉得,陛下实是过于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说她任性!
满腔怒意化为一汪水,在心里荡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颤。
沈无尘望向她的侧脸,眉头略皱,“先前古钦携白银十万两来赎邺齐八千百姓,陛下为求面子而拒之甚绝。现如今却遣狄将军亲自将那些百姓送回邺齐去,且不收邺齐分文赎金,陛下以为此举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记重锤。
英欢吸一口气,回头,眼中有水,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无尘低眉,又道:“陛下罔顾国无储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劝言,多年来拒之不婚,臣以为此亦非明君所为。”
又一记重锤。
砸得精准无比,恰恰就撞开她心中最不愿让人触到的地方。
沈无尘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压低了声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着那人罢。”
此言如晴天一道惊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英欢陡然睁大了眼睛,挥袖指他,厉声喝道:“你大胆!”
沈无尘不惧,“臣是大胆了,但臣还有话要说,说完便听候陛下发落。”他敛眉,眼睫亦垂了下来,“陛下当是对他动了真情,否则当日在杵州也不会任他离去。陛下本该于当夜便将其杀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本该将此事告知臣、而非只命狄将军一人护驾,可陛下却没有……若非那夜后院动静颇大,而臣于远处亲眼睹之,只怕现如今都被陛下蒙在鼓里;陛下明知十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便当收受了邺齐的赎金,可陛下却没有……陛下种种作为,皆与国怨无关,只是念及私情罢了。若陛下觉得这不算是任性,臣听任陛下处置,死且不惧。”
英欢只觉浑身血液直直地涌至脑间,满眼一片模糊,抬手欲扬,可手臂却沉似千钧。
她喉间有些哽咽,半晌才侧过脸,轻声道了句:“沈无尘,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满意了?”
这淡淡的几句话自她口中说出,竟裹杂着隐隐伤情。
沈无尘还当她会大怒,却不料她会是这反应,抬眼却看不清她的表情,耳边只闻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让他更觉心惊,不由欺上前一步,皱眉道:“陛下,臣……”
……臣先前之言过重了。
可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竟忘了她还是个女人,他……
脑中忽地闪过与她初相见时。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风和煦,上幸琼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无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却内蕴大气。
她看着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个状元,这天下将来当由你们来助朕照看。
那阳光映着她的笑,照亮了在场新科进士们的脸,更照进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发誓会穷尽一生之力也助她守护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些话……
心中隐隐有些懊悔之意,可转瞬间思虑即过。
不论如何,她是邰涗的皇帝。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该认命。
沈无尘抬眼,想开口,却见她慢慢起身,朝内殿走去,声音轻传过来:“你退下罢,请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话,朕记在心里了。”
于是诸言皆塞,再无力言谏,连告安之辞都不道,便躬身退后一些,大步出了殿。
英欢听见他退出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一把撑上身边的御案,整个人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