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凰抬眸,目光雪亮迫来,冷厉如冰,灼灼如火。
商妤不忍再说下去,不忍再用这样的话刺醒她也刺伤她,恻然叹息,“既然心中有他,又何苦再如此坚甲利刃的守卫自己。”
昀凰不应也不反驳,只是闭上眼,不愿被人窥见情绪。
“若是无心,宠辱不过浮名,得失只归得失……可看着如今的皇后与皇上,妾身越发害怕。”商妤已下决心,将想要劝谏昀凰的话,趁着今日都说开了。
“你怕什么?”昀凰漠然问。
“皇后是至情之人,情之噬人,皇后比妾身更明白。”商妤低声道。
“太上方能忘情,我是红尘欲孽中一介凡人,忘情……忘情……若真有忘情之日,那便是我赴死之时。”昀凰一字字说来,唇角笑意怆然。
“有皇上待皇后的这份心,又有小殿下,皇后为何不肯放下些许机心,些许算计,定要步步算尽,不惜代价么?便如世间女子,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有何不可?”商妤语声落,直身长跪在地,“妾身自知僭越,可这些话如梗在喉,不说出来,妾身也愧对皇后!”
“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昀凰将这两句话呢喃良久,缓缓笑了,“能不能白头,谁又知道呢。他待我是真心,防我也是真防。”
商妤一震。
昀凰眼中有悲哀的阴影,“昭阳宫的前一个主人,死前有一句话,她说,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氏?她一介恶毒狭隘妇人,怎可与你作比。”商妤不忿。
“我与骆氏不同,男人的心性却有一点相同,先皇忌惮骆氏,皇上未尝不是忌惮着我。”昀凰笑得凉薄,“凡夫俗子尚且忌惮枕边人,何况高处不胜寒的君王。”
商妤悚然,一时无言以对,细思之下更添心凉。
昀凰抬眸,目光落在迷蒙远方,摄一望清寒彻骨,“将一生进退系于情爱,寄于恩宠,这样的错,一次已足,不会再有了。”
商妤心头剧震,凉意从骨子里泛起,前尘旧事纷至眼前。
昀凰回转目光,坦直的望了她,“正因你心软,这一回我将你也瞒了,阿妤,你可怪我?”
商妤明白,她意指与于廷甫一早合谋设下连环苦肉计,不惜令小皇子犯险……这一桩事,直到最后商妤才惊觉真相,彼时冷汗遍体,难以置信。商妤不知如何回答,低了头,良久一声长叹,“皇后做什么,妾身都是追随的。妾身怕只怕皇后今日所为,伏为后患,一旦不慎为皇上所知……如此算计,步步相逼,值得吗?”
昀凰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微垂的目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一笑,如常淡然,“粥快凉了。”
端起这碗十香粥,昀凰一勺勺舀了吃下,细细稠稠暖流带着江南新米浓而不郁的清香,入口而化,将暖意送入四肢百骸。
“果然是你的手艺,别人都比不上,竟在这冰雪万里的北国尝到了江南的味道,真真有江南的风雨温润在里头。”昀凰目光迷蒙,似有南朝帝京冬日潮湿的雨云飘入眼底。商妤幽幽笑了,“大抵也只有离家万里的人,才能从一粥一饭里,吃出故乡滋味来。”
“如今,离家万里的人,总算归家之期在望了。”昀凰喃喃道。
商妤霍然抬目,“皇后,你说什么?”
昀凰望向她,徐徐的笑,目光里锋芒乍现,“我说的是,沈觉、仇准、十万神光军将士。”
商妤省悟过来,原来归家之人不是她自己。
“我回不去,也不必回了。”昀凰说出商妤所想,静静望了睡熟的阿衡,眉目间有温柔眷恋,亦有怅惘感伤,“在这里,我有家了。”
她已有阿衡,还有腹中的孩子……华昀凰的儿女们将在北国茫茫大地上长大,他们是冰与雪的孩子,是铁与火的孩子,是她的骄傲与一切。昀凰脸上透出光茫,越来越灼人的光芒,映了凤瞳生辉,娥眉飞扬,一字字道,“北齐皇后不会再归南秦,宁国长公主却会随复国的神光军踏入故京!十万神光军伏隐三年,这场复国之战只能赢不能输,任何阻在我复国之路上的人,都得死。”
商妤震住,呆呆望了昀凰,只觉她身上骤然炽盛的的光芒灼得人不能抬目。
昀凰扬起脸,眉梢唇角,傲色凌然。
“我会踏着和亲出嫁的路,再回到那里。当日我离宫,乘了喜红鸾车;待我归来,将乘北齐天子御驾亲征的战车,以昔日送嫁的五千羽林精卫开道;我要百官出迎,像他们当年出城送嫁一样,怎样将我送走,再怎样迎我回去!我要亲奉母妃的灵位入宗庙,我要亲眼看着裴家死尽最后一人;我要他的臣民都匍匐在我脚下,要他为之累尽一生的江山,为之弃约毁诺的江山,握在我的手中!”
她眼中有妖红的火焰在跳动,周身都散发着没有温度的火光,迫人欲窒;这火焰燃烧得如癫如狂,如同她的话语——
“我将开启皇陵,如约践诺,与他泉下相见。我要他在九泉之下清清楚楚看着,纵然他为了江山弃我于万里之外,这万里江山,也阻不住我归来!”
第二十五章
单融脸色凝重的低头踱步,忽见皇上终于步出内殿,立时涌出满脸笑容,眼角每条细密皱纹都透出吉祥喜气,几步上前,向皇上行礼贺喜。
皇上微微一笑,并不停步,径自朝宫门外走去。
单融随后趋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阳宫里听闻政事,还是着实累了,需歇息稍许。他将揣在袖中的密报,又掂了掂。
昭阳宫的玉阶下,积雪刚清扫过,宫砖明净如镜。阳光迎面照来,并无多少温度,也不刺眼,却令身处幽深殿内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脸眯了下眼睛,雪色映衬得他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寒色。单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见过皇上这样疲惫的样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丰沛远超常人,时常彻夜不眠披阅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见群臣议事。可想而知昨日那一闪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窝里,但凡事关昭阳宫,便是软肋。皇上的累,只怕并非劳累,而是心累
单融暗叹一口气,忍不住生出对华皇后的一丝埋怨来,颇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阶,负手伫立片刻,一言不发的离了宫道,缓步沿苑中小径走向琼庭深处的梅林。积雪盈没靴尖,落梅随风,洒下三两萼片在他肩头。
单融跟随在后,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忧烦,越发不敢惊扰,直至皇上徐徐回转身来,容光与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笼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无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皇上的目光落在不知处的林间,“这孩子挑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倒像是上天为了弥补,再给朕一个亲人。”
风过,枝上有雪坠了下来。
单融只觉这雪直直坠进了自己心里,冻住了肺腑,半个字也不敢应。
皇上背向而立,从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银丝错云龙纹广袖纹丝不动的垂落。单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缄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来的消息。
尚尧垂目凝视火漆,其艳如血,浓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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