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2 / 2)

尚尧不答,揽着昀凰的手稳稳托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亦摇摇欲坠,却不敢低头看她的眼。

“你布下坠崖假象来掩人耳目,暗中将太妃交给裴家,接应之时,你们却遭高手伏击,裴家的人尽数被杀,太妃被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这三年来,皇叔在北齐,裴家在南秦,为了搜寻太妃下落,也算是掘地三尺了。”

诚王一声长叹,连声惨笑,笑得身躯几近佝偻。

“难怪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来,若是陛下将人藏了,便不出奇了。老夫也曾疑心过,也想过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唯陛下而已,可老夫终究没敢相信陛下的铁石心肠,竟将华昀凰也瞒住!好,好,这才是帝王手段!你确是天生该坐上帝位的人,这般心肠,这般手段,老夫自愧不如。”

一字字,如针入耳,如戮在心。

昀凰听着诚王嘶哑笑声,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分明,眼前一切都在褪去颜色,昏暗黯淡下去。胸口冰凉一团,全凭一点微弱暖意支撑。这暖意来自背后扶持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来自他掌心的热度,护着心口最后一簇不灭的火,抗衡着铺天盖地的冰寒。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在减去,他的手也越来越冷,如同他的语声。

只听他说,“皇叔舐犊情深,朕感同身受,即便不用太妃来换,那孩儿也不必死。朕已经杀得够了,尚钧、尚旻、云湖……他们一个个都去了。朕的江山,无人可再动摇。那孩儿,就让他皈依佛门,替父修福。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朕会留一个无碑之所,皇叔可以安心陪伴她老人家。”

诚王沉默。

谋逆之罪,即便皇亲也一样罪当曝尸于野。能在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给自己留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仁慈。不累及幼子,也算不枉这一身骨血相系。诚王心中起伏良久,一生苦恨如在铜汁中滚沸,到此刻一切烟消云散,煎熬着肺腑的铜汁终于冷却下去,留了一腔子的惨淡空洞。

“如此,老夫与陛下也恩怨两清了,来生但求不再相欠。”

铿然一声,诚王手中的剑,脱手坠地。

“愿如皇叔所求。”尚尧黯然垂目,目光随着跌落在地的剑,仿佛也跌去锋芒。

“老夫还有一个心愿。”诚王平静开口。

“皇叔请讲。”

“皇上曾说过,年少时,最渴盼先皇亲自教导你习剑,可惜先皇总是教导太子的多,难有闲暇教导你。老夫如今老迈无能,不敢教导陛下,但求能陪陛下练一回剑。”

尚尧目光深敛,薄唇紧抿,不作一声。

诚王静默等待他的回应。

跌落在地的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身黯淡无光。

于寂静之中,昀凰觉出了死气,令人窒息的死气。心神恍惚间,她抓住了尚尧的袖子,下意识的想阻止他。然而他已开口,“依皇叔所愿。”

昀凰望着尚尧,万语千言到了唇边,化作风烟散。

他一言不发凝望着她,缓缓抚了她脸颊,语声温煦,“许多事,我想,等安宁些了再让你知道。”

昀凰闭了眼,额头轻轻抵了他的下巴,哑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巨石般压在心上的不安随她轻轻一句话而消散,尚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诚王与裴家手中抢走她母妃的那只“黄雀”,并不是他。

昀凰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坚信,纷乱如麻的心神,来不及理清万千头绪,然而深心里有个声音,似乎隐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害怕知道。

这惶惑将她迫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母妃还在人世,只要想到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足惧了。无论母妃身在何处,北齐南秦,天涯海角,翻遍每一寸山河,也定要将她找到!

腰间忽的一轻,是衣带被他取了下来,昀凰一怔之际,尚尧已不由分说将衣带系在她双眼上,将她眼睛蒙住。

“我不想让你看见,不想未出世的孩子看见。”他的语声低如叹息。

他与她都明白,诚王的心愿,是在求死,求以皇族的尊严死在他的剑下,而不是以逆臣贼子的身份被赐死。而让他手刃生父,却不知是不是诚王对他最后的残酷。他应允了,是君王的仁慈,亦是为人子最后的尽孝。

父与子,终于白刃相见,也许两个人等待这一刻都已很久。昀凰知道不能阻止,牵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一点点松开,感觉到最后一寸衣帛滑出指间,蓦地有些心慌。

她听见他走向诚王,语声平和,甚而带了淡淡笑意,“皇叔,再饮最后一杯?”

“好。”诚王的语声也温和,“这一杯,敬陛下,江山永固。”

酒倾尽,不知是谁,抛掷了玉杯,碎玉之声未止,御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再起。

昀凰一动不动的闭目坐在长信殿上,听着金铁相击,双剑交搏如出涧龙吟,时悲凉,时凄烈,却再感觉不到之前的森寒杀气,只觉绵绵无尽的悲哀。

蓦然间,一切声音都静止了,只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仿佛是诚王的声音。

随之响起尚尧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身体发肤,刺骨还血,你我两清了。”

昀凰扯下蒙眼的衣带,看见尚尧半身浴血,肩头被诚王一剑几乎刺透。

诚王仰天倒下,衣不沾血,眉心一丝血痕,面容平静。

尚尧以剑支地,在他尸身旁,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昀凰奔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再无半点力气,踉跄跌在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用手去捂他肩上的伤,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血。他温热的血染得她满手猩红,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琉璃般瞳仁似也褪去了颜色,越发空透冰凉。

他望了她,仿佛倦极之后终得安枕,缓缓靠在她身上,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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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入幽静内殿。

照着他沉睡容颜,鬓间鸦色映上清冷月色,看去恍惚像是生了白发。

昀凰伸手去抚,指尖梳过他两鬓发丝。若真白了发,一转身,一弹指,已是一世过尽,你已霜鬓,我已白头,身前身后终与谁同。

回想那时刻,他的血染红她一手,仿佛再也止遏不住,要将他的生命也流尽。那一刻她真以为,或许他会就这样死去,再不会醒来。于是她怕了,怕极了,怕得顾不上怪他隐瞒母妃的消息,瞒了她这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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