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大师,我且一问,若是邻家占了你的屋舍,你要他还回来,双方争执时,自己妻儿被邻人打死。你是寻他复仇,还是放任死去的妻儿不管,顺带把屋舍拱手相让?”叶卿跪坐于蒲团上,双手交叠于膝前,缓缓道:
“而今大翰与西羌的战事亦是如此,西羌侵略大翰在先,大翰失了城池,折了无数好儿郎,这口气,举国上下谁能咽得下?大师言休战,是为了免去民生疾苦,我是否也可认为,大师是觉得大翰同西羌这一战,大翰必败?所以不如不战而降?”
“非也非也。”住持摇头:“施主跟萧施主一样,好胜心太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们非普通百姓,安知他们可愿开战?”
叶卿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佛门讲究四大皆空,但人活在世上,哪能没个念想?主持大师看破红尘多年,自是不知何谓血缘亲情,何谓家国大恨。大翰此番若是不战而降,周边列国就会觉得这是一只失了尖牙和利爪的狮子,谁都会凑上来分一杯羹,到时候苦的还是大翰百姓。”
“国泰民安,不是与世无争得来的,是这个王朝强盛到了一定程度,番邦异族才再不敢贸然来犯。天下大定,是一个绝对的王权统领九州后,世界才大同。”叶卿直视住持双目。
住持良久才叹息一声:“老衲虽不认同施主的说法,但老衲现在的确是无法辩驳。不过老衲始终以为,真正的极乐,应当是人心向善。”
叶卿道:“我倒认为住持大师劝说错了人。”
住持面露疑惑:“施主此言何意?”
叶卿笑道:“佛普渡罪恶之人,善德之人就合该在世间受苦,受恶人所迫害?若是有一天恶人迫害善人迫害到突然醒悟,不再行恶。佛会原谅恶人,毕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人哪怕致死,佛也只会说一句普渡苦厄,善莫大焉,不是吗?”
“阿弥陀佛,施主既能悟透这些,也该悟到行善积德,以己渡人乃人生之大满。”虽然叶卿句句都在怼住持,但这主持面上始终挂着悲悯的笑意,他望着叶卿:“施主身上有佛性,也有佛缘。”
叶卿却道:“大师怕是看错了,我悟性没那般高。我也不觉得善德之人合该如此,若真如大师所言,那么佛对世间的善人,也太不公平了些。”
住持诵了句佛号道:“施主此言差矣,待世间再无恶人,又何来纷争,届时人人可登极乐。”
叶卿歪了歪头,只是笑笑,发髻上步摇上垂下的璎珞因为她这个动作轻轻摇晃,相缀的玉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道:“恶人造下的孽,不该由善人来承担。大师的观念,我不敢苟同。先前之所以说大师想避免开战,劝说错了人,是因为我觉得,大师应该去劝说西羌王退兵。大师只一味的劝大昭退兵,这不就是在助长西羌的恶么?”
住持思量片刻后道:“施主和萧施主性子顽固,老衲的确是劝说不动了。不过施主这建议甚好,老衲早些年便有去外邦传授佛理度化世人的想法。”
叶卿听了他这话,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师毕竟在大翰传授佛理这么多年,大师若是决定去西羌,我一定劝说陛下,让陛下给您在西羌也修建一座大昭寺。”
去了就别回来了!
住持言辞十分感激:“老衲谢过施主。老衲没看错,施主身上是有佛性的……”
“过奖过奖。”叶卿打断住持的话,又被迫客套两句,这才一瘸一拐的被墨竹扶着走出了大殿。
隐约可闻殿里的小和尚带着哭腔问:“师父,咱们在这里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去西羌蛮地?”
住持呵斥道:“传授佛理,教化世人,怎可偏安一隅。唯有苦修,方得正果,慧空啊,你还需苦修……”
墨竹从前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出了大殿瞧着四下没人,蹙眉道:“这群秃驴就会扯歪理,还好娘娘您能说会道。”
叶卿失笑:“石头没砸到自己脚背上不知道疼罢了,让他们去找西羌王诵经说理吧。”
墨竹噗嗤一声笑出来:“西羌人蛮横,可不会听他叨叨这些,那是群谁的拳头硬谁说话有分量的蛮人。大昭寺在京城勋贵中威望颇深,陛下才对主持礼让三分罢了。”
叶卿不由得感慨:“你说住持大师若是让那些达官贵人辞官回乡,他们是不是也会照做?”
墨竹想了想道:“不无可能。先帝在时,有个新科状元就是上任不到一年就辞官还乡了。听闻是他为官后,家中老母身患重疾,他去佛前求了一支签。僧人解签说人一生不能大圆大满,他居高位,折损的是他双亲的气运。于是那新科状元便还乡了。”
叶卿听得咋舌,道:“若是那签是有心人为之可就有意思了。”
墨竹笑了笑:“娘娘聪颖,当年那签,便是杨相国派人收买僧人的。新科状元本是李太傅门生,他一走,李太傅跟杨相在朝堂上的持衡才稍落下风。”
这次叶卿没再说话,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大昭寺的格局很大,曲径禅房无数,不过不管从哪个角落看,都能望见立在山巅的那座高塔。塔下环绕七楼九阁三十六殿,大气磅薄,恍若山川湖海都在这一塔之间。
叶卿虽然不是主修房屋建筑的,可是看到这辉煌的建筑群,心中还是有些震撼,一时间连脚疼都忘了,跟墨竹不知不觉转悠了大半天。
地势渐偏,甚至可见菜畦,叶卿猜测她们应该是误入了僧人自己种菜的地方。
她跟墨竹唠嗑:“我听说寺里一般都是从山下的菜农那里买菜,没想到大昭寺的僧人还自己种菜。”
墨竹道:“许是寺里人太多,不种地可惜了。”
对于墨竹这回答,叶卿竟无言以对,甚至想给她竖个大拇指。
二人沿路往回走时,叶卿瞧见一个有些破败的禅院,院中一颗老树,枝桠光秃,半片叶子没有,看样子是颗死树。树上倒是缠了一株绿藤,藤蔓深深勒进树干,莫名给人一种这树是被这藤给勒死的错觉。
绿油油的藤叶间,只结了一个果子,果子有巴掌大小,果皮呈深紫色。
一些零碎的记忆涌上脑海,叶卿望着这小院有几分迟疑:“我好像来过这里……”
墨竹疑惑道:“娘娘何时来过?”
叶卿摇头失笑:“约莫是小时候了,好像是入宫前,母亲带我来寺中礼佛,跟大兄一同无意间转到了这里。过了太多年,都有些记不清了,印象破深一些的,便是大兄为了摘树上那果子给我吃,摔下来伤到了腿,母亲还发了脾气。”
院中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走出来,看到叶卿,老妪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冲她招手:“来。”
叶卿惊愕又迟疑,墨竹则是一脸警惕。
一个担水路过的大头和尚路过,对她们道:“二位施主不用搭理,这老婆子疯疯癫癫十多年了,听说是家里遭了大火,丈夫儿子都死了。当年方丈可怜她没有去处,才收容她在这寺中。她每天就守着一根树藤,把藤果儿子长儿子短的叫,前些年有小施主贪食了藤上的果子,险些被她掐死。二位莫要靠近院子。”
叶卿听得有些唏嘘。
瞧着将近中午,紫竹怕是也做好了斋饭,她便问那大头和尚怎么回接引殿。
大头和尚指了一条路给她们:“二位施主是从钟楼那边过来的吧,那边路绕得远,从这条小路下山,直通接引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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