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垣摇摇头:“此事未有先例,我也无法断言。”他眉头蹙起,凝神细思片刻,开口问道:“你方才说,娄英秀练成一门叫‘锦衾寒’的邪功,专吸男子阴魂?”
“不错。听那些小卒话里的意思,她的形貌似乎未有变化,而且不再用吟风恋采阳补阴,抓男子只为吸取阴魂。”百里登风双唇闭了又开,忍不住问道,“难道这也是成了灵徒的缘故?”
良垣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眉头越皱越紧,忽而“啪”的一声以拳击掌,道:“我明白了,冥使阳灵之所以不能久留阳世,盖在时间一长,阴气散去,黑白无常就会闻讯而来。可这娄英秀习的是采补之道,体内阴气远超常人,加上泥黎殿里冤魂无数,说是人间阴极也不过如此,故而能将这半柱香的时间一拖再拖。
“但是,仅有阴气远远不够。三魂七魄无法长期附在死人身上,最多半日,就会离体而去。可……”
“可若不断有新的魂魄补充进来,便能让她一直‘活’在世上。”单雨童冷冷一笑,“已死之人,当然无须担心吟风恋反噬。她只须吸取阴魂阳魄炼制阳魂阴魄,就能永远留在阳世,以千万男子的性命为代价。锦衾寒,当真是比吟风恋厉害得多。”
“她既魂魄俱在,当然可以修补躯壳。这点倒与其他灵徒不同,”良垣接口道,“只是她若要移魂换魄,自然只能在几个特定的时刻。那个被吸干的小卒是什么时候抬出来的?”
“刚过晌午,不到后一刻。”百里登风想了想,笃定。
“那就是了。若我猜得不错,一次在正午,另一次应当在……”
“子正。”单雨童接口,“子午正点,阴阳交替。她选在这两个时候,既是为了依天时保证成效,也是赶在阴阳的两极毁去换下来的魂魄,好不叫无常察觉。”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男子却永世不得超生了。”良垣叹了口气,目中浮现几分悲色。
“……”单雨童沉默片刻,抬头对燕凌姣施了一礼,“为今之计,只盼能在贵府找到些许线索。这几日难免要叨扰燕姑娘了。”
“单大哥哪里的话,你与登风大哥皆对凌姣有恩。如今得了报恩的机会,凌姣怎会觉得麻烦?”燕凌姣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两位早些歇息。”
☆、(十四)
(十四)
百里登风回到房中,在床上反侧不已。他抬头看看西厢窗户上透出光来,心知那人也还未歇下。辗转许久,他强迫自己合上眼睛,默默运起内功。几个周天后,对面发出“噗”的一声,一阵窸窣过后,归于平静。百里登风将内力又行了几周,方缓缓睡去。他虽连日奔波,心情大起大落,内力却非但没落下,反而精进不少,如今连对面细微声音都能听到,只是他心中千头万绪,纷扰之下竟毫无所觉,只当是单雨童失了内力,行事不若以往轻便。他却不想纵然呼吸较之前稍重,脱衣吹灯这等事又怎会弄出什么大动静?
翌日。正房。
“甲爹爹以前便是在这住的。”燕凌姣带他们走进明间,“这里的东西耳室皆是书房,东房藏武略,西房藏诗书。”
百里登风四处打量,中堂悬一幅登高图,绘的是虎啸山顶,旭日东升。两旁挂一副对联,上书“清风挺松柏,逸气上烟霞”。屏壁前置一酸枝云蝠纹翘头案,牙子上凸雕“五蝠捧寿”纹样。条案东边置粉彩山水狮耳瓶,西边放着寒梅报春瓷面镜屏,中间摆一只四足夔龙纹紫铜香炉,外壁锤揲流云金箔,炉内尚余几只残香。案前是同质蝠纹卡子花方桌,四角八只角牙雕做蝙蝠,灵动欲飞。方桌两侧各一金丝楠靠背圈椅,板背浮雕麒麟纹。前列八只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两侧各四。布局庄重大气,料想议事会客,皆在此厅。
燕凌娇取出钥匙,递给他二人:“若说这府里有什么禁地,也就是书房了。甲爹爹以前常在里面呆着,一耽就是半日,可他很少允我们进去,我和姐姐若要看书,也只得由他取出。他若出府,就将房门锁上,不叫他人进去。
“我回来之后,找出之前的钥匙,昨夜试了试,幸好还能用。”燕凌姣微微一笑,端起杯茶抿了一口。
百里登风捏着手中的钥匙,内心不由感慨。所谓“武不外传”,到现在已成了规矩。寻常武堂的书楼只许少数弟子入内一观,更别说甲府这样的一方大派,必然对此十分慎重。他搜刮辞藻,却找不出一句谢语,担当得起如此分量。燕凌姣见他讷讷,嫣然一笑:“登风大哥不必言谢,凌姣再去别处看看有无线索。”话音未落,人已翩然而出。
“她果然是个重情义的女子。”单雨童负手叹道,却见百里登风似未闻一般,只低头将钥匙揣入怀中,他顿生几分微妙的恼意,正如捡来的小狗养大了,却总想离开他去找原主。话锋一转,“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百里兄纵然落花有意,只怕燕姑娘也是流水无情。”说罢,也不看他,疾步便朝东侧次间走去。
百里登风望着单雨童的背影,因为走得急了,蓝发向后微微扬起,露出一侧泛红的耳垂。他心中不知该哭该笑,却又隐隐觉得欢喜。昨日种种如昨日死,莫说凌姣,他亦早非昔日之登风。他想寻个机会解释,又觉得那人应是知道他的,最终还是拔足赶了上去。
过菱格如意纹格子门,迎面一幅“秋冥山居图”,悬于壁屏。画下置回纹展腿榆木条案,两头各摆一桂鹤图釉里红瓷瓶,中间放着饕餮纹三足铁鼎,左右莲花落地灯各一。中厅置一张紫檀花鸟纹棂格圆桌,桌面摆一套银釉建盏,茶杯系数倒扣。北墙置了张木炕,束腰炕桌上摆了筐女工针线,绣花绷子上半朵牡丹还未绣完。炕上铺石青炕毡,并秋香色条褥引枕。西侧炕下搁了只麟凤纹榉木脚踏,炕围流苏拖在上面,恣意分散。
“我原以为,甲夫人如她两个徒弟一般,却没想到她实在是个兰质蕙心的女子。”百里登风环顾四周,室内物事他虽不知出处,却也看得出是花了一番心思布置。
“雅致尚可论,至于品性,”单雨童冷笑一声,“纵然浪子回头,乃至芳年殒命,也只算自食其果罢了。百里兄的同情心未免太多。”
“……”百里登风所想被他点破,话虽没错却过于直白,反倒引人唏嘘。他暗自叹息,却听那人道:“我们去书房看看罢。”
屏壁后同样是一排格扇,中间上了把彩蝶穿花花旗锁。百里登风将钥匙伸进锁孔转了几圈,推门进去。见屋内一张黄花梨蜻蜓腿方桌,配四出头海棠官帽椅。桌上笔挂一、笔格一、端砚一,铺羊毛画毡一,旁边宣纸一沓、书灯一盏。桌后一架三层紫檀亮格柜,门扇屉板皆浮雕灵芝牡丹纹,三面角牙以卷草纹填满。柜格上罗列书简,中间那层西头上摆了盆建兰,因无人照料,花叶皆枯萎下垂。南窗下放了一张红木鼓腿彭牙式罗汉床,三面皆有曲尺围屏。床上铺的不是寻常坐褥,却是张虎皮,只是久未打理,颜色已嫌黯淡。床头置一香楠三弯腿云纹小几,几上摆着一只酱釉描金杏叶执壶,配莲纹枝梗把杯。杯中酒渍未洗,壁上遂挂了一圈白痕。东墙亦开窗,此刻与南窗一道闭着,室内便亮的不那么真切。又因桌椅床格皆落了层灰,更显得朦朦胧胧。
百里登风走进前去,架上书简多且杂。他抽出几本翻了翻,大抵是拳掌一类的外家功夫,也有如《六韬》、《三略》等兵法。他顾及外人身份不宜多看,却又唯恐错过了线索,故而举着书册犹疑不定。
“去西耳房。”单雨童将书原样放回,戴着手套拍拍手。
“可万一……”
“这里应是供甲子直所用,”单雨童皱了皱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若你是她,纵然亲如夫妻,会将秘籍一类的事物藏在对方那里么?”
“……”百里登风沉默,心里却道“若当真换做我,自然是肯的。”
“若西边没有,再回来不迟。”单雨童见他仍木木立在原处,扬唇对他一笑,旋身出门。
二人沿原路回到明间,西边一排同样的格子门。屋内格局与东侧的相若,壁屏上挂一幅行书,写的是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章法疏空,气势流宕。落款以画押代印,朱砂绘一兰花。贴墙一黄花梨月洞门式架子床,围子挂沿均雕缠枝花纹,精美富丽。暗色罗帐下叠秀被软枕,床前一腰圆形草龙纹滚脚凳,滚轴锼莲叶鲤鱼纹。前置一黄花梨六足圆几,边缘弯曲,如浪花水波。几上一套影青茶具,地上绕几放了数只瓷面紫檀坐墩,上有弦纹两道,中夹束腰。沿墙另有架格炕柜不提。房里浮着一股淡香,说是檀香却又甜些,确是家具久置所发。百里登风心知这便是主卧了,道:“此间保存得如此完好,若无灰尘,灭门之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单雨童嘴唇动了动,眼中划过一丝冷寂,像是枯叶落于水面,又随涟漪徐徐荡开。悠悠开口道:“往事不可逆转。今日种种,日后看来只怕同样恍如一梦罢。”他将眼神在百里登风身上一转,“昔日在居英山上,百里兄曾以此意劝解过单某,如今反倒要让单某开解百里兄了?”
百里登风心头一松,从他话里听出几分戏谑之意,这点单雨童倒与自己越发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