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数日,百里登风时常进山猎些野味。单雨童这日得了一个下午的闲,自觉功力恢复了七七八八,便与他同去。时值春末,居英山草木繁茂,涧水清寒,不时能见走兽游鱼悠游其中。二人一路行来,足下短草没靴,触目残红零落,耳际新鸟呢喃,单雨童一时只闻泉声、风声、鸟声。十几年光阴倏忽而过,将他由垂髫稚子雕琢成如今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转眼师门□□,同门离散,只有这山光鸟影,年复一年。他遽然感到一丝茫然,三千世界,十丈软红,一晌年光,百代过客。此身寄于天地,何居可宿,何枝可栖?
“我前天看到,后山山溪之中有不少鲫鱼,今日正合换换口味。”忽听百里登风开口,抬眼见这人勾唇一笑,他思绪一滞,一样山水在这人眼里只是寻常风景,大抵不会如他这般勾起愁思,倒是自己多情。
“那便去罢。”
行至山溪,百里登风赤足下水,脚底淤泥软滑,岸边青石上又生了一层苔藓,最是滑不溜手。这涧水流颇急,他一时自顾不暇,足下扬起泥沙反将涧水搅浑。忽然水面激荡,炸开一朵水花,一条大肚子鲫鱼便被掀上了岸,腹部暗银色鳞片一闪一闪,在草丛中尤自弹跳挣扎。
百里登风心下一喜,知那人是将内力灌注指尖,激射入水再凭余劲将鱼抛出,这本不稀奇,只是一般人在发力之时便将鱼打死,他却能抛至岸上而不伤其分毫,此等功力,当真绝妙。
“放了它罢。”百里登风淌水到岸边把鱼抓住,却听得这一句。他定睛一看,手中猎物两腮一张一合,肚皮撑得几欲透明,原是条待产的雌鱼。当下也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松开手。那鱼一沾水,立刻活了过来,尾巴一甩,转瞬消失不见。
“单兄武功高强,心地慈悲,令在下好生佩服。”他眉毛一扬,打趣。
那人微微一顿,眼神移开,扬手内力弹指而出,瞬间水花飞溅,又有两条鱼被抛至岸上,弹跳不已。
百里登风上岸折了苇草,将鱼串起。方待返回,却见天色暗了一暗,凉风含着水汽扑面而来。单雨童眉头一蹙:“要下雨了。”
“脚程快些,说不定能……”
“来不及了。”单雨童话音未落,几声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他溯溪而上,行至无路处提气几个纵跃,眨眼攀上山腹一处高地。百里登风随之落脚,仰头见头顶巨石自山侧横出,石上垂下几缕枝蔓,随风摇荡,将开口处掩去半分。远山近水愈发看不真切,好像隔了层雾。
“我自小在居英山长大,一处避雨的所在总是寻得出的。”单雨童淡淡开口。他方才淋了雨,几缕头发粘在脸上,水滴顺着下巴流过喉结,在锁骨处一顿,随即没入衣内。
百里登风顿觉喉咙发干:“单兄住在这样一处灵秀之地,日日有美景可赏,哪像在下,在百里村呆了二十几年,也未看出周遭有何变化,真是无聊至极。”
单雨童运功蒸干衣裳,接口:“风景虽无聊,百里兄有佳人为伴,想来倒不至无趣。”
对方听了这话却神色黯然。单雨童旋即反应过来。他本欲出言安慰,不想竟在人伤口上撒了把盐,当下一阵愧疚。他说话一向发自本心,乍看不留余地,却句句诛心,故而旁人虽觉他不讲情面但也不至尖刻。只是他向来不会道歉,遑论哄人的软话,这等无心之过,竟不知该如何弥补。
沉默片刻,他开口:“我父母早逝,记忆中已经没了他们的样子。后来遇上师父,她见我们可怜,便把我和雨真带到山上,教我练功。”
百里登风不想他还有这般过往,心下一软,他如今成了这心高气冷的模样,当时多半是无从选择罢。
“后来,我加入御灵团,渐渐成为月盈堂最强的,又成为整个御灵团最强的。同门或畏我,或拉拢,我本不欲蹚那一池浑水,奈何身在其中,焉能抽身而出?可笑我当时竟未看透。”
风卷起蔓草,吹进丝丝雨水。单雨童站得靠前,有几滴便打在了脸上。他似无觉,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以后平日练功,看雨真长大,偶尔出山剿杀灵徒,就会这样一直到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许是我单雨童命该如此。”
百里登风见他虽板着一副冷漠面孔,眼中却流露出些微无力,心中恻然,良久说出一句:“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既天意弄人,单兄不若怜取眼前人。”
单雨童闻言一滞。此时雨过天青,阳光照到百里登风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一句“走罢。”
房舍渐近,单雨童骤然停下脚步:“有人来了。”他临走布下机关,此刻已被人悉数破去。
二人赶到中庭,见来人一袭桃粉劲装,腰间佩一支八孔洞箫,正在和雨真言笑。她回过头,嫣然一笑:“雨童,你来了。”
☆、(七)
(七)
三人坐定。
“玄霜,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冒失。”单雨童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对面女子却不以为忤,开口露出无尽温柔:“御灵团猝然解散,正熙师父不在,舒兰谷群龙无首。我安顿好一众事务便从兖州赶来,料想你一定还在居英山养伤。雨童,你的伤……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
“那就好。”玄霜舒了一口气,侧身望向旁边的男子:“雨童,你还未介绍,这位是……”
“在下复姓百里,单名川,字登风,姑娘叫在下百里登风便好。”百里登风早知单雨童有一恋人,两情相悦却分隔两地,不经常见面。他见二人装束相似,料想这女子八成就是了,心下登时一阵酸涩。
“原来是登风大哥,玄霜久仰。听说正是登风大哥在十方树下力战狂澜,才将那燕尔灵持击毙;又在盘空顶暴走,化身灵主灵徒将雨童一掌打落……”女子娓娓道来,脸上笑意盈盈。
百里登风未料她竟毫不避讳,身子一僵,转瞬了然。玄霜深爱单兄,而自己把她的恋人打落悬崖,身受重伤,她想必把自己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亲眼见到,就算看在单兄的面上未动起手来,几句挖苦也是免不了的。他心下苦涩难言,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悔痛之意,只盼那人勿要介怀。
“玄霜,够了!”单雨童一声冷喝。玄霜今日所为不同以往,所言更加大异平时,许是近来屡生变故,自己又不在身边,她一个女儿家纵使应付得来,心里也是十分委屈,倒是难为她了。
“罢了。你匆匆赶来,且下去稍作安置,往事大可不必再提。”单雨童说罢,起身去检查雨真功课。玄霜目送他离开,拎起包袱,径自去了。
晚膳是一道鲫鱼豆腐汤和几碟时令小菜。百里登风日前下山买了豆腐,今日正好搭配枸杞熬出一锅奶汤,看似浓稠,入口却清淡。鲫鱼味美而憾乎多刺,玄霜便用筷子将刺挑出,再把鱼肉夹到单雨童碗里,单雨童又给了雨真。百里登风见一块鱼肉在他们三人之间轮流传递,丝毫不关自己什么事,亲密得仿如一家人。单兄洁癖甚重,却未排斥玄霜布菜。他心中又酸又苦,鲜香无比的鲫鱼汤喝在嘴里竟尝出苦味。
饭后。
百里登风步入中庭,见天上挂着半个下弦月,清辉在墙石花木后拉出斜斜的影子。又是如此良夜,而今那人身边有佳人为伴,月下观美人不知是何等旖旎情致。只剩自己一人茕茕立于世间。景致无二,他看在眼里,竟觉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