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卓维说的话,他的确很关心你,就算那个王美心有过这样龌龊的念头,但是我觉得他不会那么乖乖听话的,你还是跟他和好吧,毕竟你们都要分开了。”陈诺拔下耳塞,对我说道。
“嗯,我也觉得,别赌气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他真的对你很好,你记得情人节那天,我们放烟花的时候,他怕炸伤你,都一直是挡在你前面的,我不相信那是装的。”文雅感慨道,“要是有人对我这样就好了。”
“是啊,菲儿,他真的好宠你啊,我们看着都羡慕。”安心笑着说道,“你居然怀疑他,我都为他委屈。”
“你们这都是一边倒地支持他啊?”我有些好笑。
“别傻了,我们都支持你的,不想看你将来后悔。”文雅拍拍我的肩膀,“快去吧,你不是说时间不多了吗?”
我在大槐树下找到了卓维,他坐在树根下,戴着耳机望着天空。我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样望着天空。天空很蓝,阳光很强烈,让人睁不开眼。
“我要走了。”我用手遮着眼睛,轻声说道,“去别的地方。”
他立刻摘下耳机,转向我,“为什么?”
“我爸工作调动,据说那边有更好的学校。”我说。
“什么时候走?”他关掉了口袋里面的随身听。
“下个礼拜一。”我低下头,眼睛很痛,还有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他们。
“还会回来吗?”他靠在树干上,仰望着天空,又自语道:“我说的什么傻话,肯定回不来了。”
“我会去北京,你来吗?”我用力捏紧衣服,鼓足勇气问道。
“去,一定。”他笑了,“一年后,我们在北京相逢吧。”
“嗯。说定了,明年我在北京等你。”我笑着说,软软的风吹来,吹过他的头发。
“你要答应我,要好好念书,作业一定要做,不要和老师吵架,要考第一。”我故意说得轻快,“要证明给他们看。”
“会的,我保证,你要给我写信。”他正色看着我,“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就不写作业。”
我哭笑不得,“哪里有这样要挟人的?”
“不是要挟,是交换条件。”他狡猾地笑道,拾起一片槐树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人欺负你。”
“放心吧。”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没问题的。”
“你就只会说,”他摇头叹了口气,“不过,就这一年,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去。”
我胡乱点头,掩饰心里的伤感,在这棵槐树下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在这个学校里,我慢慢长大。
“菲儿,不要忘记我,我们。”他忽然说道。
“不会的,我就算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你们。”我微微笑道,克制心头不断扩大的酸涩感。
“拉钩。”他伸出了小拇指,我哈哈大笑说道:“拜托,我们都多大了,还玩这个。我要回家了,东西还没收拾。”
我走得很急,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抑制不住眼泪。我要离开了,以后一个人,不会再有卓维递给我一包新纸巾,我不能再哭。我的天使
星期一,天色阴沉,我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七年的家,毅然坐上汽车。我戴着耳机,闭着眼睛,靠在车座上。车窗外,每一丝熟悉的风,都让我的眼睑更加艰辛,眼泪几欲撑开眼皮。
随身听里面的磁带是卓维给我的,他自己录的,没有说话,全部是歌,一首接一首地弹唱,吉他钢琴轮着换。最后一首,就是他自己写的那首歌,我在心里跟着轻轻唱,过往一幕幕在眼前不断浮现。我用力咽下酸楚,对自己说,就一年,一年而已。一年后,我一定要去北京。
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所有生活都浓缩为两个字:学习,其他一律都没有意义。我没有朋友,坐在同一间教室的人,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下课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很怀念卓维、文雅她们,怀念在一中的一切。
我写了很多信给卓维、文雅她们,看他们的邮件是唯一的乐趣,让我在那座冰冷得像坟墓一样的世界里找到一丝活的气息。
每一封信我都翻过了很多遍,信封破了,我就一封封整齐地放好,卓维的信最随意,我收到过各种各样的信纸,有公文信纸,有可爱的信纸,最小的信纸只有巴掌大,混乱地丢在一起,为了防止我摸不着头脑,他把每张纸都编号了。我时常从a4纸翻到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片,又翻回一张a4纸,十多页翻下来,头昏脑涨。
卓维在信里写道,高三真是件无趣透顶的事,再活泼可爱的学生在经过高三时都会蹂躏得没了活力。这次考试我只有语数外第一,史地政很糟糕,总分是第三,抱歉,没有兑现第一名的承诺,下次我一定会考第一的。我很后悔没有留你,当初若我再努力一点,你亦不需要离开。我想说,你要是在这里,我的成绩会更好。
日子过得飞快,考试越来越多,除了卓维的信,其他人的信渐渐稀疏了,最后几乎没有了,电话更少,我也忙得焦头烂额,连稍微走出门透透气,都觉得是种罪恶。
寒假只有三天,作业倒比平常多了几倍,老师恨不能填满我们假期的每一分钟。我写得天昏地暗,年夜饭也草草地扒了几口,就去写作业了。
接到卓维电话的时候,我有点发懵,“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屋外漆黑的天空,“寒假过得好吗?”
“还行。”他的声音有点含混,“你会回来吗?”
“回来干什么?今年不是说好在北京见吗?”我莫名惊诧。
“菲儿,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吗?”电话那边烟火绽放也掩饰不掉那么惊人的话。
“大过年的,你说什么呢!”我有点生气,“你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死的,会活很久,久到你都厌烦,我告诉你,如果你真比我先死,我是不会哭的!一滴眼泪都不会流的!听见了吗!”
“听见了。”那头传来他模糊的声音和轻微的笑声,“我们今年九月,北京见。”
九月未到,我几乎和所有人断了联系,甚至卓维,每天盯着黑板的倒计时牌,心里惶惶的。终于熬到高考结束,那一刻只有虚脱的感觉,我睡了很久,把一年来丢失的睡眠全部补回来。
在我睡得最浓的时候,文雅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那头哭了很久,哭得我心慌意乱,“到底怎么了?你哭什么?”
“菲儿,卓维不让我们说。他得了淋巴癌,很久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休学住院很久了。”
“什么?不可能的!怎么会!”我心头一凛,睡意全无,脑袋里面嗡嗡乱响,文雅在那头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
“你记得他上火吗?就是那个引起的,他过年前确诊了,今年动了两次手术了。他让我们向你保密,说不能影响你学习。一定要等高考结束才告诉你。菲儿,你回来看看他吧,我真的怕他熬不过去。”文雅泣不成声。
放下电话,我抓起钱包就往车站奔去,卓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你说过要和我在北京见面的。你怎么可以生病?
我站在外面哭了很久,用力擦掉眼泪,拼命告诫自己,绝对不许哭。我对着镜子努力笑得更好看点,找到最满意的笑脸后,用力推开了卓维的房门。
他靠在床上,半边脸肿得碗大,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触目惊心,全身瘦得脱型,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如在风中的落叶。这与我认识的充满活力的卓维完全是两样。
见我进来,他竭力挤出一丝笑容,“你来了?”他说话很费力,声音模糊不清。
我定定看着他,我以为我会忍不住号啕大哭,或者惊讶得无法控制,可我没有,我只是静静坐在他身旁,就好像和从前一样。
“考得怎样?”他轻声问道,
“还好。”我轻声说。
“你知道有首歌叫《我不是你的天使》吗?”他说话很费力,说一句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会。
“嗯,知道,我不会唱。我学会了唱给你听。”我说。
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妈妈拿东西递给我,是几张照片和几页纸。他妈妈红着眼睛,头发白了一半,眼眶里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在一旁默默帮着儿子做事。
“我才发现我们没有拍过照片,我让他们帮我合成了几张照片,”他说,我拿过那张合成的照片,上面的他笑得灿烂,我歪着头看着前面。
“等你好了,我们去拍。”我放下那张照片,“想拍多少,拍多少。”
他笑而不语,示意我看那几页纸,是他的笔迹,写得很工整,我难以想象他竟然在病痛的折磨下,能写出那么工整的字来。
他写的是我们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菲儿,是开学典礼,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编着两个麻花辫子,羞涩地站在操场上,像极了从民国时走来的女子,我觉得很有趣,给她取个名字叫妙吉,妙极了。
妙吉很有意思,谨慎微小形容她最贴切不过了,我总是能碰见她,在大槐树下,在大桥下,她每次都在哭,哭得我心慌意乱的,唉,搞得我不得不增添了新的习惯,随时都在身上带着一包新纸巾,以防止下次遇见她哭的时候,好派上用场。
就是这么爱哭软弱的小妞,竟然会拖着受伤的腿跑完了全程,虽然那不能算跑,我很感动。她很用力地追求自己的目标。我忽然觉得羞愧。
我喜欢他们的小品,喜欢她写小品时的专注,喜欢看她认真激动的表情,她很爱脸红,有时是因为羞怯,有时因为激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每每看见她,总会觉得心头一阵温暖,她像个小小的太阳,照在我心里阴暗、冰冷、腐烂的地方。让我觉得每一寸都很温暖,我贪恋这种滋味。如星子撞击,那一刹那,天地无辉,只有这光芒。
我想永远守着这份单纯美好的温暖,可惜这美好不是因我而明亮,我很嫉妒,却只能强装着微笑。我想占据她所有想念他的时光,我找了很多拙劣的借口,让那充满蓬勃生机的美好只属于我。
我看着她一点点改变,拨开厚重的云层,慢慢露出光芒,觉得很高兴。我嘲笑周通的学生会主席是为王美心当的,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想更好地守护着她,她高兴就好。我希望她快乐。
也许这是爱情,也许这是友情,是什么都好。无关时间,无关地点,只在刹那之间,知道与之有缘。许多前世的轮回,只是为了今生短暂的时光,那浓烈的短暂,如雪花,落在掌心那刻就开始融化。
她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校园广播里放着那首叫《牵手》的老歌: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有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我看着她空荡荡的桌子,说不出的难过,站在走廊看着她曾经最爱坐的紫藤萝秋千,总觉得她不知会从哪里走出来,还坐在那里。
王美心走过来说:“原来,你真的喜欢她。”
我没有否认,就好像被人点破那层窗户纸,瞬间通透。
我想念她,在她离开后,我活得狼狈,除了对她的承诺,我再也不想什么,我无数次幻想着,站在北京,站在未名湖边看她微笑的脸。站在她宿舍楼下,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大声喊她的名字。
我以为时间很多,我可以等她,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我很后悔,没让她知道。
为什么要是我呢?我才十八岁,没有谈过恋爱,要孤独地走。
我们不会有今生了,也不会有来生。
若有来生,多好,今生一起看月听风的人,来生还可以看月听风,今生爱过的人,来生还可以继续再爱。
我要走了,向槐树许下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
其实,我从来都没信过槐树会真的灵验,每次看她站在槐树下虔诚地许愿,我都希望那个愿望与我有关。
今年五月,文雅给我送来一串槐花,说是那棵槐树的。我闻着清甜的花香,又想起她。她肯定在挑灯夜战,可惜,今年九月,我们不能在北京相逢了。
今生我们的故事就到这里。
来生,如果还有来生,请早点相逢。
眼泪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不让眼泪流出,我果然是个傻瓜。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你不会死的,别胡写了。”我忍住哽咽,“你会活很久的,我一定在北京等你。”
他只是笑,不说话,静静看着我,我接着说,“等你好了,你给我弹琴,我们唱你写的歌。我们还去大槐树那里,它很灵的,你一定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一滴滴落在掌心。他沙哑着声音说道:“纸巾。”
我在模糊的眼泪中看到他床边放着一包崭新的纸巾,那是他常为我准备的。
眼泪越擦越多,拼命压抑伤悲,笑得比哭还难看。
“菲儿,走吧,你在这里很久了,该走了。”他说,“别赶不上车。”
“我多陪你一会吧。”我恳求地说。
“不要,我很累,你走吧。”他费尽全身力气,才说完。
“我就在这里,保证不吵你。”我知道他为什么赶我走,“我今天不回去,让我留下吧。”
“妈。”他喘了口气,用力喊道。
他妈妈扶着他躺下,对我说道,“走吧,你了解他的。他不肯让你留下,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看着他,他背对着我,看不见脸。
“卓维,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在北京等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走了,在我坐火车去北京的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一树槐花开得灿烂,甜丝丝的清香,一点也不腻。卓维就站在树下,和从前一样,对我微笑。
我高兴地说:“卓维,你好了!”
他笑得温柔,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我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他的肋下生出一对雪白的羽翼,向着光芒的天空飞去。
我们长大了,各奔东西,辗转在每座城市。
在看见不见星星的城市里,过着各自喜悲的生活。
文雅留在上海,成为某家企业的高级白领。安心在深圳漂浮,她依然热爱八卦,常常给我们带来同学们的最新消息。陈诺和楚清大学毕业就结婚了,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妈。
凌嘉文去了美国,听说王美心也努力在办签证去美国。蓝清消失了,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而我,流转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工作,最终回到了水州。
我没有去他的永居地看他,听说王美心哭得很厉害,听说所有人都去看过他,听说还有人骂我冷血狠心。
我不会去,我永远都不会去。
他对于我而言,只是去了远方,远得不好见面。他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在我笑的时候,在我哭的时候,他都一直在我身旁看着我。
他是我的天使。
永远都记得,那一树的槐花下,有少年,低头温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