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见他精神头看起来还好,原本也不是受了凉,便去洗漱间将窗户打开,散一散味,说道:“我们家这位也是有意思,别人家的小姐没事弹琴看书,梳妆打扮,我们家的这位没事宁愿在花园里帮丫头除草剪花,如今还打上绒线衣了。”
伍世青听了却笑,说道:“她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高兴便好,总不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从床上起身,系好睡衣的腰带,取了一支烟,接上他的象牙烟嘴,点燃了,吸一口,衔在嘴里,看着阳台外晃动的树影,说:“我觉得她不想认我做爹应该是觉得我只大她十几岁,不合适,回头我认她做义妹,她一定乐意。”
这个主意伍世青觉得很不错,他很满意,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收拾碗准备出去的吴妈回头看他那一眼里,尽是嫌弃。
伍世青想了想,又说道:“过几日我去学校里给她报个名,让她上学去,认识些朋友,闲时也有人一起玩。”
并不能理解伍世青这个流氓为什么会对读书有如此大执念的吴妈从伍世青的房里出来,在楼梯口遇到抱着线球和棒针又准备去找小莲的怀瑾。
怀瑾见吴妈拿着的粥碗是空的,高兴说道:“爷好了吗?我听说退热了,吃了粥也没有不舒服?”
吴妈心道咱家爷这会儿好得不得了,已经想着怎么哄你去上学了,你这绒线衫怕是打不完了。但自然没说出口,只说道:“热退了,精神便好了。”然后便笑了,说道:“爷挺感激你照顾他的。”
怀瑾听了这话高兴得很,抱着她的线球和棒针下楼的时候,脚下跟装了弹簧一般,一蹦一跳的,不像是十六岁的姑娘,倒像是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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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伍世青便让人去找了费允文。
费允文是英德中学的几何老师,正经的书香门第出生,祖上出过进士,英国留学回来的。本来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与伍世青没有交集的,毕竟若是论钱财权势,他不够资格与伍世青相交,若是论文化程度,伍世青又不够资格与他相交。
但去年的时候,费允文的妻家表弟因为睡了伍世青下面一个堂主的姨太太被扣了。那姨太太是那堂主的心头肉,舍不得发落,气全往费允文那妻家表弟身上撒,不要钱,就要命,还不舍得让人直接死,就是每天一日三顿饭,一日三顿打。那妻家表弟是八代单传,直接把家里七十多的老太太惊得昏过去了,一家上下叔伯十几号人从乡下赶来上海求费允文这个姑爷想办法。
费允文在老家虽然走在大街上人人都喊一声少爷,但在大上海不过是个教书匠,能有什么办法,后来实在没办法,厚着脸皮去寻了留洋时结交的一个家里开洋行的同学,想那同学既然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多少比他有门路,然而那同学家里也就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并没什么办法,但大着胆子给费允文指了一条路,让费允文直接去找伍世青。
“那位五爷自己没正经读过书,但尤其看得起读书人,允文兄你学富五车,你直接跟他求情,没准能成。”那位同学说道。
伍世青是何等地位,即便是再看重读书人,费允文又不是什么文坛泰山,不过是个中学老师,何至于让伍世青放在眼里?
对于自己同学的话,费允文也将信将疑,但实在没别的办法也就信了,结果没想到真的就见到了伍世青。
伍世青对费允文的态度尤为尊敬,说起来比费允文还大几岁,却亲自起身相迎,请坐看茶,开口闭口的都是先生。只是在费允文说明来由,并表示只要人能回来,愿意出三千个大洋赔罪的时候,并没有应允。
要知道如今普通一个人一个月也就十五个大洋的薪水,费允文得亏政府大力发展教育的福利,一个月也就是一百二十个大洋,三千个大洋,已经是乡下富贵人家的极限了。
伍世青没有应允,费允文想想妻家老祖母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凉,算算自己的私产,咬咬牙道:“四千个大洋,实在是拿不出再多了。”
然而伍世青却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你那妻家表弟的事我知道,那位显然跟先生不是一路人,吃喝嫖赌,没有他不沾的,我伍世青今日能得先生看得起登门造访,一个大洋不要,我也可以放人,但先生今日将他从我这里捞出去,怕不是过不了俩月,他还得闯祸。”
话说到这里,费允文皱眉问:“那五爷您的意思是……?”
伍世青道:“人可以带走,我要他一根手指当是教训,也算是给我手下的人一个交代,但从此他再不准踏入上海一步。”
费允文闻言有些犹豫,又听伍世青道:“若是他半点事都没有就脱身,只怕别人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反而埋怨先生之前办事不尽心。”
这话倒是点醒了费允文,可不是,一大家子人在他家嚎了一天一夜了,竟还有埋怨他未将人看好的。想到这里,费允文自然是立马允了,当天下午,伍世青便让人将那断了指的表弟送到火车站,直接交给其家人带上了火车。
如此费允文便也算是伍世青一个朋友了,虽两人也没再有何交集,但年节走礼都是不少的。
现在伍世青突然让人约费允文见面,费允文二话没说就应了,当天晚上伍世青便登了费允文的门。
费允文在老家是大少爷,几十间房的大宅子,在上海住的也就是一个有五间房的小楼,虽然也是独门独户,但门有点儿小,伍世青的车都开不进去。伍世青进去的时候,费允文道:“我家地方小,您有事交代一声,我登门去寻您。”
伍世青听了摆手说道:“是我有事求先生,怎好意思要先生跑腿?”
说完伍世青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便与费允文将他的来意说了。简而言之便是家里有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想送去念书,请费允文指点一下,该去哪个学校,手续上怎么办,有何需要注意的事项。
伍世青说完后又道:“对外我是说她是我远房亲戚,实话与先生说,她是早年救过我命的恩人,说是再造之恩不为过,如今意外失孤,投奔我来了,我视她如亲女,只望她千好万好,我伍世青毕生遗憾便是没去学堂读过书,自是想让她能还我心愿,若是她能得先生亲自照拂,那是再好不过了。”
要说伍世青找上费允文,费允文虽然应的痛快,但思及伍世青这流氓大亨的身份,难免一整日心里皆在打鼓,唯恐伍世青提出什么杀人放火的要求来,如今听伍世青竟然仅仅是想让他安排一个小姑娘读书,心里立时便松了一口气。
费允文所任教的英德中学是全上海最好的中学,他教的是高中几何,几个月前开学刚带了一个高一的新班,金怀瑾十六岁,说起来若是要进英德,找费允文还真是对得很。
只是以伍世青的身份,即便是不认识,若是亲自去找英德的校长商议此事,校长也是会应的,费允文估摸着伍世青找上他,应是想听些他作为相熟之人给的中肯意见。
如此一想,费允文难免仔细些,说道:“这位金小姐之前可读过初小?”
初小?
伍世青自己打小就没进过任何学堂学校,没养过孩子,家里亲戚战乱加饥荒里,全死光,也没个子侄,以至于伍世青仔细的想了想,然后皱眉看向费允文,有些迟疑的问:“初小?是本书吗?我只知道她读过书,没问过她读了哪些书。”
这话一出,原本在喝茶的费允文噗的一声,被茶水呛了一下,赶紧的放下茶杯道:“失礼失礼!”
费允文放下茶杯,也没说伍世青说错了,只道:“初小指的是初中和小学。”
接着便耐心的为伍世青解释了如今教育司规定的学制,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大学四到六年,诸如此类的一些常识。
费允文说道:“这种学制实行了并不久,确实是有很多家里没孩子的不太懂。”
这种学制确实是前两年刚改动过的,但只是改了各个阶段的学年,小初高制度却是实行了十多年了,费允文这么说不过是不想让伍世青下不来台。
说了最基本的常识,费允文直接说道:“按照金小姐的年纪应该是读高一,直接安排去读也不是不可,但若是没读过初小,难免基础不牢,跟不上。国文倒还好,一般在家读过书的国文都还好,但是英文、几何和代数,便有些麻烦,英文没有基础,是全然听不懂的,而如今高中用的几何和代数的教材也是英文教材,讲课也是半英文半国文,也是听不懂,故五爷你可能还是要仔细问问金小姐她可会英文。”
这话一出,伍世青难免皱眉,道:“如今这世道,我国人若是不会洋文,竟然书都读不了?”
不得不说,伍世青所想,正是如今国民不满教育体制之关键。
“师夷长技以制夷。”费允文知道伍世青定是听不懂,解释道:“这是一百年前一个叫魏源的人说的话,意思是学了洋人的本事,来反制洋人,如今我国弱,我少年学子自然要学习,要到他们家里学习,自然要学他们说的话,等将他们的本事都学会了,并做得比他们更好,就轮到他们的孩子来向我们学习了。崇洋媚外固然不好,但只要我等文人与五爷这等人物心智坚定,存着卧薪尝胆之心,不必争如今一时之气。”
费允文不愧是老师,几句话简单明了,解了伍世青多年来心里对国人崇洋媚外之风的不喜。
如此伍世青也不耽搁,起身道问清楚了再给费允文回话,也就走了。直到出了费家门,上了车,关上车门,从头到尾跟着伍世青的水生和齐英,连带伍世青自己都没忍住笑了。
齐英道:“那个费先生,爷你闹这么个笑话,他也就是不小心呛口茶,然后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果然读书人都会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