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敬国入狱也快有一个月了,孟静婉这般焦急,也是人之常情,裴绰心想着,口上却道:“你来找本官,就是想问这些?”他说着,语气上故作几分不耐。
孟静婉眼见裴绰下句话就要打发自己,连忙摇头,她也不再与他迂回,直言道:“臣女来找大人是想问…大人召见刘大人后,可有得到些线索…比如有关这场贪墨案,比如有关家父……”
孟静婉此话出口,裴绰瞬间变了脸色。
“你知道?”他蹙眉看她。
孟静婉知道,裴绰其实更想问,她如何知道。
“是,臣女知道了,”孟静婉低头回答:“所以大人…还打算瞒着臣女到何时呢?”
裴绰的确是在瞒着孟静婉,且他自己一直认为,涉及太多政务公事,他瞒着她一介妇人,也无可厚非。
可现下当面被她质问着,他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些莫名的羞赧来,好似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错事。
裴绰不禁轻咳一声:“本官并非是瞒着你,而是涉及政务,许多事本就不该你知晓。”
“那多余的事臣女不去参与,臣女只是想问大人…是不是已经可以证明家父是清白的,是不是可以将我父亲放出来了。”孟静婉闻言抬起头,她语调有些激动,望着他的眼底,似乎有几分红。
裴绰被孟静婉连声问的一顿,他蹙了蹙眉,先是低眸看了看书案,再抬起眸来,便下了遂客令:“孟敬国不仅是你父亲,还是朝廷官员,现在案子还没有结束,不能证明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是无罪的。”
“你不要仗着自己受伤在身,就在本官面前胡闹,出去!”
孟静婉听着裴绰对自己的申喝,似乎预料中事,他这个人,变脸一向比变天儿还要快。
孟静婉静静看着裴绰,忽然对着他,似有嘲讽的冷笑一声。
她这一笑,听得裴绰不禁眯起眼眸。
“裴大人,我原以为您虽无礼、固执又自大,但好歹也算个是非分明之人,您口上说着要严惩贪官,保护忠良,说得那般风光霁月,可今日我才发现,其实您与这里其他的官员无异,在你们的眼里,在你们这些上位者的眼里,真的有对与错、善与恶吗?还是只有权衡、利弊、得失?你明明已经知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你也知道是刘沛达从背后诬陷,将我父亲替他背锅入狱的,你现在为什么不履行你的诺言?你为何不将他抓起来,为什么不将我父亲放出来?”
“是刘沛达许给了您什么好处吗?是因为我们孟家给不起吗?所以您就选择将那场陷害进行到底,我今日若不来,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见我?是打算等将我父亲送上刑场才见我吗?还是说,那时候也无需再见了,我终于可以离开您的府邸了吗?”
孟静婉双手撑在书案上,她低眸看着裴绰,死死的盯着他,她的眼底一片血红,随着她愈发激动的言语,眼泪也一滴一滴滚落掉下。
而坐于她对面的裴绰,随着她一句甚过一句的胡话,早已气的颤抖,他在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怒。
裴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叫嚣的孟静婉,若是换装旁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大放厥词,他定命人拖出去砍了。
可现下面对她,或许她有些话戳中了他心底的隐瞒,或许是因为前几日芸夫人去海棠别苑闹事对她产生的愧疚,也或许是因为旁得,他竟一直忍着她,忍着她愈发不要命的胡言乱语。
裴绰盯着孟静婉,几乎是咬牙切齿:“滚出去。”
孟静婉其实一直对裴绰是有惧意的,也许往常,她是不敢如此与他对峙的,可是今日,她不知是不是怒意与不忿占据了全部理智,她听了他的骂,依旧站在书案前不动。
她今日若不能得个说法,她绝不会轻易离开。
裴绰见孟静婉仍不走,他料到她有这般倔脾气,也料到她能有这般胆量,他看着她,忽然从太师椅上起身,抬手扣住她的下巴,提着向上,带向自己。
二人的面庞倏而拉近,孟静婉感受到下颚上的疼,她眼中是他不断放大的,深邃又阴冷的眼眸。
“你说得对,本官眼中,的确皆是权衡,利弊,得失,你既然想得这般清楚,还在这执着什么?你能给本官什么?在你身上,在你们孟家上下,本官能得到什么?”
“臣女与孟家的确给不了大人什么,但是我父亲可以给您忠诚,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忠诚于您来说,还抵不过那些纹银来得重要吗?”
裴绰闻言,攥着孟静婉下颚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他略带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嫩白的下巴,他双眸望进她含泪的眼,似在循循善诱:“忠诚…还远远不够。”
“那大人想要什么?”
“本官需要一把刀,能将岭南官场割开的刀,谁能将现在岭南的局势颠覆,谁就是本官需要的人。”
“本官以为,刘沛达可以,孟敬国不可以。”
裴绰也算是将最肺腑的话说与孟静婉听。
他的气息迎面落下,铺洒在她面上,一字一顿的流入她的耳朵。
她被迫仰头与他对视着,眼角忽有一滴泪掉出来,沿着她的肌肤,滑落入鬓侧。
“小人难养,刘沛达这么多年处心积虑陷害我父亲,足可见此人城府颇深又兼心性歹毒…他与狼为伍,参与贪墨,更为品行不端,他从前依附于某人,如今被大人抓住把柄,便想投诚于大人,如此墙头之草,大人以他为刃,就不怕哪日刀尖相向,反过来刺伤于您吗?”
裴绰轻轻摩挲的指腹一顿,他将孟静婉的下颚捏紧:“继续。”
如此姿势,眼中还含着泪,孟静婉只觉脑中晕胀,她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的在开口:“大人向用刘沛达来扳倒那位幕后之人…是以为刘沛达手中握着那人的把柄,但大人可想过,那幕后之人可以操控刘沛达为其贪墨多年,无论是趋于共利也好,还是刘沛达单方被迫也好,这么多年来教刘沛达无力反驳的把柄,又会是什么?”
“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教刘沛达完全忠与您吗?您觉得您选的这把刀,是否刚硬无摧,刀刃所致,就一定能为您劈开前路呢?”
孟静婉一时话落,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结,她与裴绰对视着,却早已看不懂他的神色,她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忽然下颚上一松,那紧攥的疼痛感消失,她整个人都得了解放。
她被迫向前探去的身子缓缓直起,她下意识退后一步。
还是那张长案,还是隔案对视,可是现下的气氛已截然不同,孟静婉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方才,裴绰所有的情绪隐藏的那样深,已至她见他生气,也可以无所畏惧,她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气势可以那样强大,原来一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只是单单一个眼神,那些轻微而小的举措,就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压制住。原来她方才自以为的叫嚣气场,在他面前是那样渺小和不堪一击。
裴绰负手立在书案后,他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期间情绪,似龙腾云雾间,不见首尾,不可窥见全部。
“所以你想告诉本官,孟敬国可以成为本官手中那把,刀光所致,便所向无阻的利刃?”
“臣女不敢保证家父会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刀,但臣女敢保证家父永远不会将利刃朝向您,朝向岭南的百姓,小人与小人相残,或可落得两败俱伤,也或可引来更多的伤害。大人既已手握刘沛达的把柄,为何不将他视之为爪牙,处之而后快。”
“做不到敲山震虎,至少可以杀鸡儆猴,只要大人坚定此举,臣女相信朝中一定会有更多忠贞之臣,愿意成为大人手中的刀刃,为岭南从新开辟出一个未来。”
孟静婉目色坚定的望着裴绰,忽见他嗤笑一声。
“你若身是个男儿,”他开口,见她神色略发僵硬,他话语一顿,接着又低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似乎是在笑他自己:“可惜你就是个女人。”
孟静婉不明裴绰这突如其来,又断断续续的话,她正疑惑,却忽听他朝门外喊道:“来人,派人将孟敬国从狱中接出来,好生送回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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