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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哥那时只是个十六的少年,蜷缩在一边不说话,还是个孩子双手就布满老茧,她知道,那是做从早到晚做农活,做出来的。他的肩膀上有着散不掉的血痕,都已经肿了半个多月了,她知道那是在码头给人扛活累的。
他的阿爹身上的棉衣破了好几个洞,棉絮都飞了,衣裳一点也不暖和,此时却只能满脸哀伤,看着她吃那一块桃酥。
他的阿爹搂住了她,背对着她无声的哭了出来,她当时却并不知晓,只是懵懂的唆着手指,觉得桃酥好好吃,好像再来一块。
“妙儿,爹没法子,你娘跟弟弟都病的起不来了,爹没有钱啊,你阿哥赚的那点铜板,都买了药了,还是不够,爹也不想卖你,爹不想卖你。”
一个穷苦老实的庄稼汉子,只想好好种地,叫自己的妻儿都能吃饱穿暖,要是能卖他,他把自己卖了也行啊。
谁会要他这么一个年迈的庄稼汉,他抚摸着沈妙贞的头,不叫女儿看见自己的老泪纵横。
“你大哥想卖身去做工,没人买他啊,爹实在没法子,再没银子买药,你娘和弟弟,可就活不了了。妙儿,你别恨阿爹,等阿爹攒了银子,就把你赎回来,一定把你赎回来。”
阿爹最后的表情,她没能看到,她只记得,是一个穿的齐整衣裳的嬷嬷把她领走。
自此她便在侯府做了丫鬟。
“端砚姐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沈妙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知道该怎么感谢公子了,多谢你,空青大哥。”
她嫣然一笑,福了福身。
这一笑,倒是叫口齿伶俐,为人油滑的空青,瞪大了眼睛,失去了往日的伶俐,他微微有些耳根发红。
跟着公子,他可见识过不少美人,别的不必说,这侯府各院的姑娘,一个个都跟鲜花似的,如春兰秋菊各有擅长。
这个端砚,分明瘦瘦小小,身量都未曾丰满,脸色也黄瘦,可五官却生的很好,这样嫣然一笑,倒是有点好看的。
空青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便直接拍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能对公子的丫鬟有这种想法,公子最是讨厌私相授受,他想也是不行的。
沈妙贞心里头有了主意,买是不可能买的,她可没钱,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银子,不仅要留给弟弟念书,还要攒她赎身的银子,将来还有她的嫁妆。
她这么一个抠门精,谁想碰她的银子让她花钱都是坏人,就算是公子也不行。
她买不起,可是她会做啊。
沈妙贞的阿娘,不仅会读书,写得一手的好字,曾经短暂的教过她一阵,还做得一手好膳食点心。
要是她做一些精致糕点送给公子,也算是诚心诚意了吧。
她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
过了几日,裴境埋头苦读,别人的冬假还有好多天,他的冬假却早早结束,这是他给自己限定的期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读书上虽然有些天资,但天道酬勤,再聪明的人不苦学,也是没办法取得成就的。
他这个年纪,又是出身侯府这种朱门高户,在府中都是纨绔子弟,未来的继承人小侯爷裴邺带头不敢正事的时候,有此心性实在十分难得。
他读书的时候,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小厮们,都得十分的小心,要静悄悄的不能发出声音来。
沈妙贞拎着食盒的动作虽然轻,可摆盘子的时候,盘子底到底还是能跟桌子磕碰到发出细小的声响。
裴境皱着眉看过去,却看到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吓了一跳,圆溜溜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
“公子……奴婢打扰您了吗?”
她的手还端着瓷盘子,盘子上几个造型精致好看的糕点,他已经嗅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
本来是想好好说说她,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不知道他读书的时候不能出声响吗?
可也许是已经全神贯注的做了半篇文章,他的确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斥责这件事也就忘了。
等她摆完盘儿,裴境已经做了过来。
桌上摆着四个瓷盘子,一盘造型像是小苹果的面果,一盘海棠酥,一盘软酪,还有一盘果体通透宛如水晶般的琉璃果子,每盘里有六枚,像是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白瓷盘子里,不说好不好吃,反正十分好看。
看的裴境食指大动。
不过这些点心,看着倒是不像府里刘嫂子常做的,也不像是苏合溪买来的点心。
他捻起一枚海棠酥,十分栩栩如生,浑身都是粉色,中间用红丝点缀着一点花蕊,很是可爱。
一口咬进去,吃了满嘴的香甜,酥皮十分脆且不干,分了很多层,内陷不是普通的豆沙馅,带着一点点的奶味,非常香软,脆脆的外皮和软和的内陷,口感层次分明,再咬一口,最中间居然沙沙的,是流动性的。
裴境特意瞧了一眼,陷心里流出的是黄色的流体性,入鼻喷香。
他吃的胃口大开,接连干掉了两枚海棠酥。
酥皮点心吃多了总是会叫人觉得
', ' ')('有些发干,裴境指了指茶壶,示意沈妙贞泡茶。
泡茶的水还是那日她采集的梅雪,因为裴境在自家喝茶,不爱喝时下流行的煎茶和点茶,更爱喝泡的清茶。
沈妙贞麻利的烧好了水,倒入茶壶中,茶叶取了两勺,然倒出来的茶汤,却有些微沉黄。
裴境皱眉,揭开茶盖一瞧,果然上好的明前茶,泡开的时候应呈碧绿状,根根浮在水中央,可现在茶叶却有些焦黄,冲老了。
罢了,她到底来的时间短,茶泡的不熟练,以后再好好教她吧。
他没说什么,抿了一口口感不甚圆融的茶水,又捻起一枚琉璃果子,琉璃果子外头是透明色,里面偷着微微的橘,瞧着到很是漂亮,有种琥珀的润泽感,一口下去,酸甜可口,里面的橘色部分正是橘子味的馅心,夹杂着一些果肉,很有嚼头,口感清香。
虽然不是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但他这么挑剔的嘴巴,吃着仍旧很合心意。
“府里做糕点的厨子换了新的?味道做的不错,我吃着倒有些西京白篷楼里做的味道。”
“……不是府里厨子做的。”沈妙贞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做的。”
18、18
“你做的?”裴境一愣,他是侯府的少爷,自家阿爹乃是嫡次子,他作为嫡次子唯一的儿子,自小便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洛京市面上酒楼,手艺不一定比得上自家的大厨。
幼年随母亲去西京外祖家时,把西京酒楼的菜吃了个遍,他这舌头,很是挑剔,分的清什么是好东西。
这些糕点,只说外表便精致非常,送人也是拿得出手的,更不用说,他亲口尝了,味道也是出奇的好。
这如同小苹果一般的面果,端的是做的栩栩如生,一个不过三分之一个手掌大小,上头的纹理都做的如同真正的苹果一般,他掰开一个吃了,是蒸的面果,外头的面实在绵软,里面也不是豆沙馅,入口带沙,还有颗粒感。
他嗅了嗅,不由得赞叹这孩子的巧思,只是看着,就觉得身心愉悦,吃进去更是饱了胃腹,做文章的疲累也消减了不少。
“你这孩子竟有这种手艺,都可以去开店了。”裴境赞了一句。
沈妙贞有点脸红,公子夸她了,让她觉得很高兴,毕竟是自己要好好报答的公子,若是让公子高兴了,以后是不是还能涨点月钱呢。
她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不过夸了一句,高兴的溢于言表了,没什么心机,心思浅的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性格的孩子,甚至是很喜欢,心思单纯总比满腹心机,一门心思的往上爬要得到什么的人,总是好得多。
沈妙贞的确想过开店赚钱,可洛京要盘个铺子价格实在太高,好一些的地段租金也得一个月三两银子,他们根本就付不起。
最关键的是,这些点心想要好吃,这用料必须的新鲜,得上等,买的起这些精致点心的可都是有钱人,穷人一碗大米饭都吃不上,只能吃杂粮饭、黍米饭,哪有余钱买这些精致糕点。
他们家没银子,有手艺也卖不出去,况且那些酒楼里的大厨们,可不是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能比的过的,这心思也便歇了下来。
这四样点心,味道都不错,那盘软酪也绵软无比,外壳弹牙,充斥着糯米的香甜。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做点心给我吃。”
“这个……”沈妙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奴婢,想谢谢公子,帮奴婢找回了银子,听空青大哥说,公子喜欢吃苏合溪卢师傅做的糕点,只是苏合溪实在太贵了,奴婢买不起,就想着自己做,材料也是用的院子的份例。”
她为难的搓搓手,要让她去买,她还真舍不得,也没钱,她做的这些糕点,软酪要用牛乳,面果里面的馅没用红豆沙,用的新鲜苹果,琉璃果子里头要用橘子,海棠酥里的奶黄馅也得用鸡蛋。
这大冬天的,鸡蛋的价格也高,却也高不过新鲜的苹果和橘子,冬日的新鲜果蔬可比米面都贵,她如何买得起。
说到这,沈妙贞不好意思起来,说是感谢公子,结果用的食材还是侯府的,只能叫公子尝尝鲜,实在算不得感谢。
裴境一眼便看穿,这丫头微微涨红的脸,并不是被夸赞的激动,而是不好意思,有些羞囧。
手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不好意思,这丫头实在是个心思纯善的丫鬟,也十分好懂。
四盘糕点每种他只用了两枚,这糕点做的小小一个精致的很,以他的食量,其实是没吃饱的,还想用一些,不过他忍住了。
“公子是不爱吃吗?奴婢的手艺不合公子的口味?”
裴境摇摇头,吩咐紫毫把剩下的装起来:“去香兰苑拿给太太尝一尝。”
紫毫暗暗瞧了沈妙贞一眼,这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意味,老老实实的亲自将糕点送去了。
“不是不爱吃,你做的这些口味不错,颇有本公子幼年在西京白篷楼吃的糕点的味道,我母亲是西京
', ' ')('人,远离家乡太多年,所以留些给母亲尝尝,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阿娘。”沈妙贞老老实实的回到。
裴境神色温和:“你阿娘是西京人,不然做的糕点如何有西京那边的风味儿,他们那边食肆糕点铺子,最是食不厌精,又精致又好看,叫许多贵女都喜欢。”
他说这些,自然是他的阿娘也曾喜欢,年幼时回西京,是他看到为数不多,娘亲高兴的时候。
“你娘亲是西京人吗?我瞧你认字虽然不太多,可写字却有些许卫夫人簪花小楷的气韵,这是跟谁学的?”
沈妙贞眨眨眼睛,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不知道娘亲是不是西京人,自奴婢记事起就一直在洛京,字是娘亲教的,不过娘亲只教了几个月,后来就病倒了,娘亲从没说过从哪来是哪里的人,可娘亲一直说的是洛京话。”
裴境点点头,不再问。
不过他心里有些计较,能教女儿写卫夫人簪花小楷,还能有那个精致的小箱子,可不是普通平民老百姓用得起的,虽然是许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不过他娘亲也有一个,比她那只要大上不少,也更精致。
想来她娘亲,应该是个落难的小户女,曾经家境殷实过,说不准还祖父还曾做过小官,可惜家道中落,若非如此,如何会把女儿卖身为婢呢。
想到这,他不禁对沈妙贞多了一分怜惜,若不是家道中落,这孩子原也应该是个小家碧玉,就算没有侯府小姐们过得阔绰,至少也会不愁吃穿。
这孩子分明十多岁了,身量却还这样瘦小,着实可怜。
不一会儿,紫毫便回来,裴境问她:“娘亲可用了糕点,如何说的?”
“玉离姐姐收了糕点,不过太太正在理佛抄经,还没用,玉离姐姐先叫奴婢回来了。”
裴境面上温和的神色顿时冷了许多,变得没什么表情起来。
沈妙贞有些摸不着头脑,本能的觉得公子可能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一些糕点罢了,太太没吃,用得着这么不高兴?
她不能理解,不过公子是主子,他说了算,所以沈妙贞聪慧的什么都没说。
公子没有明显的表露不高兴,又拿起书看了起来,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也开始缄口不说话。
公子不用服侍的时候,她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出声不打搅公子就好。
沈妙贞带了针线盒子,开始绣起荷包来,她最近寻了个好活儿,黄鹂的哥哥在外头当差,可以自由出入侯府,她可以绣一些荷包帕子拿出去卖,也能多赚些银钱。
黄鹂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久了,见识也多瞧她绣活出色,便建议她可以绣一些小玩意,卖多卖少也算增些银钱。
沈妙贞可高兴坏了,她早就做绣活赚银钱的心思,奈何身为奴婢,不得随意出入侯府,黄鹂姐姐愿意帮忙,她实在是正中下怀,高兴不已。
因是冬假,还有些日子便要过年,她便绣一些吉祥的纹路,例如花开富贵,童子抱鲤等等。
绣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她都已经描了样子,便开始将线劈成细细的丝,抿进了细如牛毛的针中,便开始绣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朵牡丹花的轮廓便已经慢慢地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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