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神色冷凝,映着窗外呼啸凛冽的风声,格外瘆人。他沉沉道:“你说什么?”
茂倩膝行两步上前,声线诡异而隐秘,像一条绷直的铁弦,死死缠绕上柔软的颈,“皇后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子,从前疼五阿哥也是为了有个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儿子,五阿哥又天资聪颖,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八阿哥坠马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过,自然断绝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残疾,一是不能继承大业,二也报了皇后娘娘对淑嘉皇贵妃的旧仇!”
殿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养心殿、翊坤宫、永寿宫,成百上千座殿宇楼阁,都冻成了阴霾里巍峨不动的影。明明殿内,生着数十个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里,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缓缓凝滞,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连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冻的雨珠,冰冷地硌着。高处不胜寒,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底纵横着暗红的血丝,“所以,你觉得,朕的璟兕死于非命,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额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后的宁谧,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伤口,“是!五公主玉雪可爱,要不是有这样的额娘,皇上,您会看着五公主长大,长得亭亭玉立,成为大清最美丽的公主。您可以亲眼看着她出嫁,有一个好夫君,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沦为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皇帝的泪汹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几步,颓然坐倒在罗汉榻上,泣不成声地还道:“璟兕!朕的璟兕……”
赵九宵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吓得魂飞天外,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茂倩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血口喷人!”赵九宵急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别胡说!别胡说!皇后娘娘心存恩泽,必有福报!她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闻言凝神,须臾,骤然冷笑,“是了!朕想起来,当年出冷宫之后,是皇后请求朕让凌云彻离开冷宫往坤宁宫守卫,之后凌云彻才有平步青云之机,来朕身边伺候。”他面色微白,颇有余悸,“想来真是后怕。朕的肱骨之侧,居然是旁人心腹!”
赵九宵又急又慌,拼命磕头道:“皇上别多心!皇后娘娘与您多年夫妻,她信得过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边陪伴左右!你别误会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从前朕真的觉得皇后对朕一片真心,如今看来,竟是连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这真心之后藏着利刃,那朕真是避无可避了。”他挥一挥手,“茂倩,今日你说的话够多了。比你伺候朕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朕听够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话,还想再问问赵九宵。”
茂倩诺诺答应着,躬身告退。她起身离去,殿门的开合间牵动冷风如利剑般直刺过来,九宵浑身战栗着,跪伏一边。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进来,款步行至自己身边,跪下道:“皇上万安,贵妃小主遣奴婢来向皇上请罪。”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贵妃小主敷了药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叫人去给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冻着,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来了养心殿见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贵妃烫伤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乱跑出来找朕,她哪里顾得上。”
春婵满面惧色,愁眉苦脸道:“皇上,小主本要亲自前来向皇上请罪,奈何太医说小主伤势可轻可重,还是不动为妙。好歹算是劝住了。”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关切道:“太医瞧了,说贵妃伤得要不要紧?”
春婵忙回禀道:“皇上放心,太医说只要勤于上药,仔细照拂,也不打紧。说来也怪澜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澜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还这么不当心。奴婢出来时还见她吓得哭,这么伤着了小主,还不知该怎么罚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没好气道:“烫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给慎刑司好好惩治。”
皇帝的话仿佛一阵寒气,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方才宫门外候着时,进忠向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细点说话,你心上人的性命,还在令贵妃手里呢。”
他本还有些糊涂,听得此节,也再明白不过了。
春婵听皇帝动怒,连忙赔笑道:“请皇上恕罪,澜翠一向手脚还勤快,怕也是一时有误,小主说看在澜翠多年伺候的分儿上,还请皇上将澜翠留给小主自己处置,别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丑外扬。”她恻然不忍,“到底,澜翠已经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还欲说话,想了想道:“也好。贵妃素来心慈,凡事肯留余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诉贵妃,澜翠如何处置,都交由她自己决定。”
春婵恭谨领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静得如在无人之境,九宵一心记挂着澜翠,抬首才见皇帝静默无声,逼视着他。片刻,皇帝的声音铮然响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谎,这里只有朕,外头只有进忠守着。不吐出真话来,离了养心殿,你便进慎刑司吧。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听着,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梁骨渐渐发软,终于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着泪趴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