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源往往在高大翠嶂环绕处,云岚缭荡,也许始于一泓孤独的飞涧,或是无数树根土石净滤过汇聚的一点涓流,它经历生命每个阶段,最终于看不见的远方成为气势磅礴的大河。
这里没有大河,只有一条浩荡之后又分流的小溪,静静变成渔港小镇的一部分。
国境以外的海滨,潮湿温润,季风四时吹拂,带来渔汛,带来雨季。
这里时间缓慢,岁月饱满,离风雪很远,唯一不变的是还有夜雨,一场场在梦里看不清面貌的夜雨,有时淅淅沥沥,有时轰然倾泻,将金属屋檐击出浩大声势,将人带往更深梦渊。
风静下后,卷来覆盖一整周的云,雨绵密而安宁,隔壁房东经营的小旅店订单纷纷取消,夏季的闹嚷到尾声,这里看不见叶红,必须等到某时某刻,季风突然转向。
无人说得准那会是几月几日,只能每天将脸迎在风里,然后就感觉到了秋天。
她拉下小画室檐窗,没有全然紧闭,雨天。
“啊,晴惠老师,出去啊?”,旅店门可罗雀,房东小姐懒懒倚在吧台边,啜着一杯夏日之恋,从不心烦生意的事。
她绽出一笑,“去寄东西,可不可以麻烦帮我看一下画室?”
里面正展着小朋友们和她的几幅画,门口有免费参观的牌子,虽然这种天气估计不会有人上门。
游客买了画,偶尔让她直接帮忙寄送到目的地。
“哎,我让阿哲跑一趟就好了,这种天气,阿~哲!”,孟芹嗓音嘹亮,转头就喊。
她忙挥手,表示不用。
红色的伞转身投入无边丝雨,左脚跛着,一高一低的步伐带着纤条背影慢慢融进午前微光。
“老板!你叫我啊?”
“没事了......”,她重新倚回吧台,将人打发走。
四年零四个月,四年四个月前,这个叫晴惠的女子来到这片海,也是割舍了什么过去吧?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但她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小城,懒啊,这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何况她是这里长出来的。
你可以在窗口眺望一段小溪入海,猜测这段小溪曾经历初出义无反顾的泓涧坠落,进入激流险峻的上游,宽阔旺盛的中游,缓慢温柔的下游浅滩,最终来到这里,在自由的入海口前,安静且无声无息地住下来。
无论外面轰轰烈烈发生什么事,涌至海角天涯也只剩下一点温软余浪。
潮汐止处,热烈会变成记忆,心事云淡风轻,然后什么伤痕都会痊愈,嗔怒爱憎一一溶解。
她换了第二杯调酒,雨里却忽然多了一道影,由街角走来,步伐很大,踏碎雨漥,掠过旅店,驻足在那个免费参观的牌子之前。
生面孔,却没有丝毫游客的气质,黑伞下半张脸遮在黑色鸭舌帽下,她不由自主将视线驻足,是一见便不容易忘记的人,大概是那条极其笔直的鼻梁和劲挺下颌吧,还有他走路的姿态,仿佛浑身硬骨,不能与执念妥协分毫。
“哎,免费参观喔!”,她探头喊了句,“自己进去就行了,老师不在。”
但是为什么这人竟令她有丝似曾相似?
旅人来来去去,一个夏季也许过目万人,难道他来过?不可能,若是见过,在万人中也会记忆明晰。
他没说话,拉开门跨入,并没有待太久,也许不到十分钟,看也不像买画人,原想着要不要跟过去介绍一番,说不定多卖张画,但他已经出来。
沉默地重新撑起黑伞走进雨幕。
她目送,胸口挠搔,跟心里寻不到头的乱线较起劲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半小时后红伞方回,走不快,也无法走快,幸而她穿的是雨鞋,“孟芹谢谢,有人来吗?”
她递过一个热腾腾的纸袋。
“哎呀,好好走路就行了,还拎东西?”
女子只是扬起一个笑容,她可太喜欢看她笑了,好像小城暖阳终于能令一朵悲伤的花放下心事好好绽放,这令她感到与有荣焉。
孟芹抓起一个香松的可颂往嘴里放,“只有一个人来,男的,一下就走了。”,她便吃边跟着晴惠踅到隔壁画室,“怪了,我总觉得看过这人。”
“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说完被自己矛盾的话惹笑,“我在说什么啊!”
“好看的男人,又劲又酷,只是不像游客。”,浑身气质简直像行走的冬夜。
她不在意,川流不息的过客穿海行海踏海而去,像每季来去的渔汛经历这个小港,海潮起落,沙沙沙的声音既是告别也是重逢。
这里的海中有珊瑚,珊瑚死后在潮汐中被碾成星星状的砂砾变成潮滩,像她颈间带着的,亲人肉体薪灭剩下的一点骨灰星砂。
她常常远眺大海,仰望星空,将以前望不到的,全都望尽,看溪流入海前的回旋,看汐止于水岸。
港边能望见小机场飞机起落,冲上天空,将云拉成笔直笔直的丝线,而她已经降落,永远地降落,不会再离开这里。
“啊!”,孟芹大叫,“啊啊啊啊!”
她张着嘴,奔向画室一隅,矿石漆渐迭的浅白色墙壁中央,挂着一幅油画,“是他!是他!是他!我肯定!”
心头一眩,毫无来由地,“什么?”
“那个人!我想起来为什么觉得眼熟!就是这个背影!”,眼睛犹如火燃,晶亮热烈,“一模一样!真的真的!”,孟芹兴奋地手舞足蹈。
“哎哎哎!这人到底是谁?我以为你随便画的,真有这个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晴惠从不曾提及过去,但这幅背影几乎是在她初到这小镇立刻就画了,然后一直悬挂,不售不卖。
她经年累月地看,难怪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