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主任装出了与民同乐的样子,但田震还是偷偷去了一趟伙房,让陈老四将一锅炖萝卜加了一层肉片,然后菜回到了小树林。田震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张主任突然转变了对治河工程的态度。他公开重视治河工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对田震来说都是欢欣鼓舞的,所以他要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
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张主任坐在小树林一块石头上,田震就站在他的跟前,二人相距很近,心却拉得很远,而且各自保持着往昔的警觉。
“来来,再靠近点,同志之间,别如临大敌似的。”张主任的目光极其犀利,朝着田震招了招手。
然后他又问田震:“没想到吧?”
田震知道他问什么,如实答道:“是的,没想到县里这样重视治河工程。”
“所以,我是寄希望于你啊!”
“可我差点惹了大乱子。”
“不谈那个,不谈那个,都过去了。”张主任显得极为大度。
透过张主任那复杂而难以捉摸的表情,田震清楚,他能以这样的姿态跟自己谈话,必然埋伏着深刻的含义,而按照他的套路继续下去,说不定要掉进他的陷阱,因此,要排除这种危险就要打破常规,不按他的套路出牌。想到这里,田震调皮地翘起了嘴角,说道:“张主任,你不会跟我拜把子吧。”
张主任一怔,挥手说道:“共产党员不兴这个。我就是想跟说说知心话。”
“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成见的。”张主任一改往日神态,苦笑着说。“说实话,我对你也有看法,不务实际,不守规矩,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当然喽,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教条主义、官僚主义,这些封建遗留思想总是打扫不干净,但是你想过没有,我跟你一样,不甘落后,力争上游,要干出点成绩回报党的栽培啊。既然我们有共同点,我们就要同心同德,朝着这个目标一道努力。”
当看到田震还没有被他的话语感动时,张主任决不甘心地挺直了双腿,站了起来,对田震说:“我了解你对谢振山同志的感情,可是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期,我们搭帮三十年啊,彼此知根知底,相互推己及人。是的,我造了他的反,成了县里的一把手,可是你明白吗,我这样造反夺权,除了上级安排、主管意念之外,更多的还是谢振山同志的一种期盼啊!我不造他的反,别人就会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的,另外,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今天他什么样你是知道的,虽然靠边站了,但是并没有天天接受批斗,也没有戴着高帽子游街。”
稍停,他又说道:“或许你不相信,他在跟我交接中,特意交代了青云河的治理,我答应了他,并立下了保证。”
后头这些话,虽然带有他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却意想不到地震撼了田震。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张主任的讲话历来是一板一眼的,这次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这一惊人改变,可能是为了对付田震,像田震这样另类的人,不用真话是说服不了他的。而张主任说服田震的目的就是让他全力以赴,实现大坝合龙,拿下青云河工程,这既是政绩的需要,也是斗争策略的需要,如果青云河工程没有结果,那么城里的造反派、红卫兵肯定找他讨个说法。
在张主任的灌输之下,田震心里还真的翻江倒海了。如果说人分三六九等,观点各不相同,但观点不同的人,奋斗的目标有时也会一致的,就像对待健康长寿,好人坏人期待大致相同。因此,田震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向张主任表了态:“张主任,治理青云河,事关沿河群众的生产和生活改善,我会全力以赴的!”
张主任又追逼他说:“可是,明年就要召开九大了,这就是说,拦河大坝必须今年完成,还有大半年啊!”
田震心里估算着,说道:“我是提出过今年大坝实现合龙,但那是在降雨密度不大,水流不急的前提下,可是,今年雨季还没有到来,我真不敢说大话啊!”
张主任紧盯着田震,用要挟的语气说:“你想过没有,大坝迟迟不能合龙,今天那些找你麻烦的红卫兵、造反派,会不会答应?”
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田震不得不考虑。他仰起头,略带敷衍地说:“张主任,我尽力吧。”
张主任用一双怪异的眼睛看着他,撇撇嘴,露出了一丝很难发现的微笑。
就餐时,十几名施工队长各自端着一大碗浇了肉片萝卜汤的高粱饭,蹲在小树林里听从张主任的训示。他也端着一碗同样的饭菜,穿着白衬衣绿军裤,边吃边说:“同志们,治河工程,本来就是县里确定的向九大献礼项目之一,红卫兵之所以产生误会,就是不了解,也没看到我们的项目,闹了一场误会,是坏事,也是好事,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在今年冬季实现大坝合龙,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向党的九大献礼,让红卫兵满意。为了支援青云河工程大会战,我要动员全县各部门、各单位,大力支援你们,为你们创造优越的条件!”
倚在一棵树下的陈铁掌挥着筷子说:“张主任,来点具体的吧。”
“好,咱就来具体的!”张主任情绪高涨,眼光闪亮。“明后天,县农机局的两台推土机要开到工地。”他又用筷子一敲饭碗。“我保证,你们每天都要吃上这样的饭菜!”
施工队长们嗷嗷地呼喊了起来。看到这个场面,田震蹲在一棵树后在反复审视张主任。多么的不可思议啊,一场群殴事件,让他临机一变,竟然演化成了一项有意义的事业,艺术家往往戏弄和蔑视政治家,那是他没有发现或看到政治家的非凡之处。田震想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撂下饭碗,朝着张主任拍开了手掌。
春夜,凉嗖嗖的季风起劲地吹着,树上的叶子装腔作势地响着,青龙庙下的营区却依然温馨和安宁。每当熄灯前,田震都要沿着营区走一圈,或思考问题,或检查岗哨。这里驻扎着八九百人,大小帐篷星罗棋布,躺在里面的都是朴实的民夫,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和劳动,似乎并不关心外边的世界,报纸和广播经常发布煽动造反的新闻,但田震早就作了交代,不让广播室转播一些跟生产无关的新闻,来了报纸他首先浏览,看到造反、夺权的内容,就毫不客气地将报纸压下,决不让这些煽动人心的东西在工地上泛滥。在这特殊时期,他就希望民夫们的思想越简单越好,把饭吃好,把觉睡好,把活干好就行。他在这里仿佛建立了一个清静的独立王国,但这个独立王国又是很狡猾的。在通往营区的道路上,他挂了许多红色条幅,上头的口号朝着外来的人们,内容并不比报纸上保守,在营区的外围,他还办了一溜宣传栏,有大字报,有漫画,火药味十足,攻击性很强,但民夫们是很难看到的。白天,民夫出营区就留一条道,来回啥也看不到,晚上,营区没路灯,到宣传栏前是一片模糊,如果月亮明亮了,他就组织娱乐活动,男男女女,在一块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开心,没几个人去关心宣传栏了。巡视回来,他总会在赵尔芳的帐篷停顿一下,没有特殊情况,她是不会来的,有时来,大都冲着田震,她很愿意找他汇报工作,谈谈情况,醉翁之意不言而喻,但逢当这时,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汇报情况,他让她交给会议,面谈情况,他叫上肖大嘴,如果找他闲聊天,他会拿着手电,到营区去巡查,总之,尽量减少跟她单独见面的机会。虽说赵尔芳有点儿痴心,但还是很有自尊的,她发现他千方百计地躲避自己,来营区的时候也就逐渐少了。不过她这样,却急坏了为她而来的姜元成,他撤走吧,赵尔芳不让,不撤吧,赵尔芳又跟他忽冷忽热,不远不近,弄得他十分狼狈,这种狼狈也逐渐转化成了对田震的痛恨。
他进了自己那黑乎乎的帐篷,要掏火柴点灯,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别动!”
吓一跳那是肯定的,就在他本能地做出反应时,眼前竖起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你坐下!”
田震听出来了,这是谢书记,噢,应该叫谢振山。
由于在自己的住所,田震听从他的命令并不难。
“谢,书记,你,你怎么……”
“别问那么多了。”谢振山先堵住了他的习惯思路,然后对他说:“我知道,你对加快大坝合龙有想法,是不是?”
“是。今年降雨密度增大,不利于大坝合龙。”
“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抓住这次机会,就不会得到这么大的支持。”
“可是,贸然合龙是有风险的。”
“冬季里即便河道狭窄,也不会造成上游水灾。”
“但合龙是大动作,将会损失大量物资。”
谢振山沉静下来,呼了一口气,才对他说:“老张为了化解你们跟红卫兵的矛盾,打出了治理青云河这张牌,你如果利用不好这张牌,就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随之,他又讲道:“你因为青云河治理他就一个方案吗?如果你不卖力,他就利用你们的围堰工程,把河水引过去,形成一个万亩鱼塘,这样也是一个不错的献礼项目,可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你们的治河工程恐怕就拖下去了,遥遥无期。”
田震没想到张主任会留这一手,他问谢振山:“那我应该怎样?”
“按照他的规划合龙来,既是合龙失败了,也会治河工程积存了势力,积累了经验。万万不可让他对你丧失信心,突然改变项目,造一个没有长远意义的万亩鱼塘。”
就在田震认真领回时,一直站着的谢振山突然降低了声音说:“我走了,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来过。”
切不可按照脸谱化来理解张主任,他毕竟上过中学,富有政治经验,在他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地大量支援物资不久,受他派遣,一个四人的专家小组来到了青云河治理指挥部。专家组的组长叫徐景润,他原来是县水利局的总工,另外三人有气象工程师、机械工程师,还有一个建筑工程师,他见到了田震,首先交代了专家组的目的:“田主任,张主任派我们来,主要目的是考证一下今年大坝合龙的可行性,当然还要顺便考察大坝施工、机械利用等问题。”
田震不是率真地说:“考察大坝合龙的可行性,要等到雨季才准确啊,你说对吗?”
他将目光又送给了气象工程师。就在气象工程师谦逊地微笑时,徐景润诚实地苦笑道:“让来我们就来了,再说,我们在城里都是‘牛鬼蛇神’,到了这里,我们才有个人样。”
气象工程师指着徐景润对田震说:“老徐戴高帽子游行草鸡了,那是个什么高帽子,粪篓子啊,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