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严寒的天气里,青云河治理工地仍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看起来一片沸腾的景象。田震正陪着县里来的电力工程师进行现场规划,肖大嘴从远处赶来了。
肖大嘴可真是个肖大嘴啊,也不管人前人后,老远就朝田震喊道:“人我给领来了,二百五十个,不多也不少。”
“很好嘛,我们的史社长说到做到啊。”
可肖大嘴顺着田震的话说道:“好,好什么!五十个女的。”
田震又挑了肖大嘴一眼:“哎,你这就不对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不论男女,只要是劳力就行。”
唱高调不是田震的长项,所以他学起来味道不太地道,惹得旁边的电力工程师嘿嘿笑了起来。
快到跟前时,肖大嘴又斜视着田震说:“你先别唱高调,人家还给你配送了一百个老爷呢。”
“老爷?”
“四五十岁的劳力。”肖大嘴解释道。“史社长说了,工地不愿意,就换一百个女劳力,什么玩意!”
既然这样,田震也没办法,他对肖大嘴说:“别发牢骚了,赶快把新来的民夫安排好了。”
肖大嘴在转身时,突然停住了:“田主任,还有一件事,谭书记来电话了,问啥时候把化肥给他们送去,人家的一百个石匠可都安排好了。”
这是存在田震心里的一味苦药,化肥已经送给了史祖军,怎么答复谭永吉呢?
他极其烦躁地朝肖大嘴挥挥手:“你去吧,谭永吉那里有我呢!”
当天下午,肖大嘴正在给新来的民夫讲解注意事项,通信员小丁跑来叫他:“肖主任,田主任叫你呢。”
肖大嘴赶到了田震的帐篷,田震抓起桌子上的一个军用挎包说道:“走,跟我去趟南流公社。”
肖大嘴耸耸肩,惶怯地说:“我可不敢去,欠人家账呢。”
“胆小鬼!这里,有他喜欢的东西哩。”田震恣肆地晃着挎包。
肖大嘴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却不知道里头装的是啥。
快天黑时,田震和肖大嘴骑车进了南流公社大院。知道他俩要来,谭永吉及时迎出了办公室。
“田大主任,噢,肖大人,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一百个石匠我都整装待发了,你们无声无息了,化肥呢?”
田震下了车,从车把上摘下了挎包,对谭永吉说:“急什么你,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呢。”
支好车子,他又问谭永吉:“酒备好了吗?”
谭永吉知道田震鬼点子多,在办公室门前掐着腰,仰着脑袋滑稽地唱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迎接他的有猎枪!”唱到最后,他的手指向了田震。
谭永吉将他俩刚领进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问田震:“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了!”
田震却找了个椅子,一腚坐下后,说:“茶,上好茶!”
谭永吉看了他一眼,只得听从他的安排。
接过了茶杯,田震这才不紧不慢摸出了挎包里的算盘。谭永吉一看是个灰不溜秋的算盘,肚里的心火噌噌地冒了起来。
“姓田的,你敢耍弄我!”
“谭永吉同志,情况不明,你怎么随便下结论!”田震正经八百地对视着谭永吉。
“好,你说,你说。”
在谭永吉催促下,田震“啪啪”将算珠归零,然后抬头问谭永吉:“谭同志,请问十吨氮肥多少钱?”
无奈,谭永吉也只好被动地口算开了:“一毛二一斤,二万斤二千四百元。”
“好,请记住,氮肥的价值二千四百元。”田震将这个数字打在了算盘的左边,然后他又抬头问:“你们公社是不是建了一百个泵房?”
谭永吉扫了肖大嘴一眼,点头道:“对啊,我跟肖副主任说的,正在兴建。”
田震拨着算珠说:“水泵是个懒老婆,没有动力机器不会转动,一百台水泵,至少需要配备一百个柴油发动机,一台柴油机一千五百元,一百台需要十五万元,你这笔钱哪里来?”
说到这茬,谭永吉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唉,我正在为这事犯愁呢!公社最多凑五万元,各大队筹集,也不过三五万元,缺口很大啊。”
“我来帮你解决!”田震的口气很硬,不像开玩笑。
“你怎么帮我解决?”谭永吉不太相信。
“你看这样,”田震把算盘一推,直面谭永吉说道,“我将水利发电机组提高到二十万千瓦,这样,不但满足了我们公社的生产、生活用电,也能满足你们公社的用电需要,泵房送电到位,动力基本没有成本。”
谭永吉略略低头,挑眼睛看着田震:“这块肥肉不会白送吧?”
“我没有额外条件,就需要你们一百个石匠。”
谭永吉扬起头,望着房顶琢磨开来了。思想也已开窍的肖大嘴对谭永吉说:“行啊,谭书记,出一百个石匠,省十五万元,合算呀。”
“一年合算,两年、三年呢?你们的工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吧?”
田震精明的眼珠迅速转着,说:“你们的泵房也不是用一年、两年吧?”
谭永吉拿起田震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然后对两位客人说:“我得开党委会。出夫就要出补贴,出钱、出粮都行,但公社没这个能力,让大队摊派,那要一一做工作。”
由于他觉得以民夫换电力有账可算,为了保住这桩生意,他又安慰外来的客人说:“你们不要着急,要体谅我们的难处。”
田震冲着谭永吉挤挤眼睛,随口说道:“你也要考虑我们的难处啊,这么晚了,还饿着肚子呢。”
谭永吉如梦方醒,起身说道:“对,先解决肚子的难处,走,上食堂!”
石匠到了位,工程的进度也随之加快了。按照计划,整个治河工程三年完成,可田震在心里藏着一本美滋滋的小账,这就是提前半年结束工期,让沿河群众尽早受益,实现他们梦寐以求的“馒头梦”。不料,他的如意算盘正在心里“啪啪”地响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却冲击了他。南流公社地形特殊,山地、丘陵和平原各三分之一,很适合修建大寨式的梯田,于是县委张部长来蹲点,发誓要打造一个“大寨化的公社”,在他的筹划下,各大队都制定了修造“大寨田”的计划,这样善于垒石头、造梯田的石匠就成了香饽饽,在学大寨任务的重压之下,各大队都在召唤参加治河工程的石匠,弄得工地上的石匠人心浮动,有的甚至不经批准就溜回了自己的家园,眼看工程受到了影响,田震和肖大嘴急忙去找谭永吉,可谭永吉也不好表态,因为张部长在上头压着,一股脑地朝“大寨田”使劲。这样,田震和肖大嘴又硬着头皮来找张部长。在南流公社的客室里,田震和肖大嘴见到了张部长,但田震并不说话,只是用眼睛不停地端详张部长的两只手,张部长知道田震故事多,指着他,却对肖大嘴说:“你看他,又在搞啥鬼名堂。”
“哪里哪里,”田震笑着说。“张部长,有人说你这两只手不一样,我看不是,一般大小,一般富态。”
“这话从何而来?”张部长眯着眼,问田震。
田震扫了肖大嘴一眼,对张部长说:“你看是这样,治河工程、农业学大寨,都归你分管,有人说你有所偏向,一只手紧,一只手松,我看不会。你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思想觉悟、工作水平,那不是一般的,对待党的工作,一视同仁,绝不会有轻有重。”
听到田震在拼命给自己戴高帽,张部长不为所动地说:“党的工作,是应当认真对待,但是工作也是分轻重缓急的嘛。”
“是啊,”田震又顺着他的思路辩解道,“如果工作的性质不一样,应当分门别类,可是,农业学大寨,修造‘大寨田’的要点在哪里?治山治水啊,垒筑梯田干什么,为了保水啊,所以,治理青云河,就是最大的学大寨行动!”
张部长隐秘地咧咧嘴角,对田震说:“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的意图我也知道,那些石匠,在哪儿也是干社会主义,我没有倾向性。”
“可是,可是有些大队背后搞动作啊,你想想,自己大队呼叫,石匠们能挡住吗?”
张部长品味着田震的话,做出了最后裁定:“我看这样吧,你们,还有各大队,都是学大寨,任务光荣而又艰巨,在石匠短缺的情况下,一定要发扬风格,公平竞争。石匠愿意在哪里干,要尊重本人的意见,不要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更不要物质利诱,层层加码,损害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谁要是违背原则,组织上将严肃处理。”
怕田震存在疑虑,张部长又强调指出:“我跟你们在这里强调了,还有跟南流公社强调,你们就放心回去吧。”
下午返回时,田震展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可肖大嘴却顾虑重重,他公然提出了一个问题:“田主任,不对劲啊,张部长虽然让石匠自主选择,可是大队是他们的娘家啊,没有更吸引人的地方,谁愿意背离大队啊。”
这话还真说到了田震的心里去了,他骑着车,半天没吭声。在一个三岔路口,他忽然朝西拐去,肖大嘴说:“你拐错了,回工地往东。”
田震回答道:“就往这拐,去找史祖军。”
肖大嘴猜出他又有了主意,也没追问,随之而去了。
史祖军的学大寨指挥部搞得很有气势,在洼地里撑着一顶帐篷,两边架着草席糊制的宣传栏,周围插着一溜红旗,架着一个播放革命歌曲的大喇叭。洼地里寒风较弱,但到处是冰封的水坑,散发着透骨的冷风气。田震和肖大嘴进了帐篷,看到史祖军正在跟农机站长王大光交代工作。
见到了田、肖二人,史祖军开口说道:“嗬,访贫问苦来了。我先声明,这里纯粹是公社的工程,没有县里的补贴,晚饭就是熬白菜汤,愿意吃,就留下,不愿意吃,给我们省下。”
田震却装出爽朗的样子,对史祖军说:“今晚你得破费点,因为听说你这里工程难度大,我来支持你一下。”
“怎么支持?”史祖军对田震是保留警惕的。
“你先说有什么好吃的吧?”田震故意卖关子。
“你先说,咋支持。”史祖军来了犟。
“我给你五十个男劳力,换你五十个女劳力,你不是一直这样想吗?”
史祖军琢磨着田震开出的条件,没有尽快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