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指修渠的十几个老汉说:“你看看,壮劳力大部分都进了民兵队,搞运动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在山岭上挖水塘,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除了铁镐、钢钎,还得点火放炮,没有合适的人手啊。”
田震一琢磨,也觉得陈铁掌的话实在,便对他说:“这样吧,我去跟周书记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从民兵队里抽调一些人,到时,你来具体负责水塘工程。”
陈铁掌应下了。
回到区里,田震直奔周忠贵的办公室而去。可当他进了门,眼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屋当中,地下铺了一张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史祖军立在图边,手持木棒比划着,周忠贵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眼盯着地图,还有几个民兵干部站在史祖军身边,看样子听得很认真。周忠贵似乎对田震的到来无动于衷,示意史祖军继续叙说。
史祖军指着地图说道:“这次‘铁篦子行动’,主要是排查漏网的敌伪分子、土匪恶霸,全区分为十个片,每个片五个村,逐个片进行,进村入户,拉网排查。”
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贵打断了史祖军的话:“一个大网五个村,这得需要很多人啊,老史,民兵如果不够,就抽调机关干部!”
史祖军表示可行。听到这里,田震赶紧转身,要离开这里,这样,周忠贵才问他:“老田,有事吗?”
田震摆摆手,便走了。
“铁篦子行动”刚刚开始,区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保安团的十九个起义兵突然从各村消失了。于是,周忠贵以其丰富的战斗经验,迅速调整了部署,在村头、隘口设立了明岗暗哨,同时派出了数支小分队,到山岗、荒沟里搜索,田震的水利建设大军也接受了任务,作为网点警戒哨,一旦发现起义兵行踪,随时吹哨,召唤搜索队来抓捕。对于起义兵的逃离,田震困惑不解,他们都是放下武器的归顺人员,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他反复思考,觉得之所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主要是有人过分强调了危机,扩大了剿匪反霸的范围,造成了他们的恐慌心理。在青龙庙的水利建设指挥部,田震给周忠贵挂了一个电话,想交换一下剿匪反霸的看法,可是还没说几句,周忠贵就对他说:“你还是管好你的水利建设吧,别的就不用多操心了。”话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田震只好挂了电话。
深夜,田震正在青龙庙后院的一间小房里描绘水塘的施工图,突然接到史祖军的电话通知,立刻赶回区里参加紧急会议。
在区委会议室里,聚集了十几个人,等田震进来后,周忠贵立刻宣布开会,并请肖大嘴讲述今晚发生的情况。原来,粮管所的运粮队两个小时前在青云山下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截击,奇怪的是,这伙人面对一个运粮车队,只抢劫了两麻袋麦子,没有伤及运粮队的任何人。当时夜色朦胧,抢劫的人都蒙着头,手持棍棒,为首的还拿着一支土枪,这伙人动作麻利,十分协调,从中可以判断,这伙人就是以姜元成为首的起义兵。在研究抓捕方案时,田震提出了一个问题:“劫粮的人为何只抢了两袋麦子?说明他们是有节制的,不想把事情做到底,因此,我建议对这伙人应当以攻心为上,不可硬碰硬,逼着他们出手。”
“老田,这可是阶级斗争啊,咋能心慈手软呢!”周忠贵对田震提出了批评。
“既然是讨论问题,就应当各抒己见。如果上纲上线,谁还敢发言呀。”田震不软不硬回击了一句。
“各抒己见不是不允许,但不能偏离了方向!”周忠贵最忌讳的就是挑战他的权威。
“方向,也不能一个人掌握啊!”田震又顶了一句。
眼看一二把手就要吵起来了,肖大嘴及时站了起来,说道:“各位领导,抢劫粮食的人逃离了没多久,我们应当迅速行动起来,组织围追堵截,不要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
于是,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周忠贵,在这种情景下,周忠贵也就顾不上个人恩怨了,站起来命令史祖军:“老史,立刻派出应急小分队,堵截青云山附近的路口!”
散会后,田震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青龙庙,因为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家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小了,尽管他跟毕克楠的关系有所缓解。天快亮时,他回到了寺庙的后院,还没进屋,陈铁掌就跟几个人赶来了。田震看出他们有情况,就将他们让进了小屋。
进屋后,陈铁掌悄声告诉田震,说刚才他们几个去百草滩挖蛤喇,在渔民废置的草棚里,发现了一伙可疑的人,仔细辨认,竟然发现了姜元成。田震一听明白了,原来这伙起义兵藏在百草滩啊!于是他吩咐陈铁掌:“你赶快召集一伙人,带上土枪土炮,把百草滩的草棚围起来,到时你们看我的手势行事。”
陈铁掌听出他要单独去跟姜元成等人会面,便拍着胸脯说:“你自己不行,我给你当保镖!”
田震却笑道:“四乡八疃谁不认识你陈铁掌啊,我去是文活,你一出面就成武斗了。”
劝走了陈铁掌等人,田震从墙上摘下一个咸菜疙瘩,拎着便走了。
百草滩的小草棚外,姜元成跟几个人围着一个破铁盆正在煮麦子干饭,田震不声不响从枯萎的芦苇荡里闪了出来,说:“你们光吃干饭吗?”
姜元成等人惊慌地回头看他,然后一个个站了起来,有两个人还伸手去摸草棚上的棍子。
“慌什么,我是给你们送咸菜的。”说着,田震举起了手中的咸菜疙瘩。
姜元成警惕地四处张望,然后问田震:“你怎么找来的?”
田震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啊?”
姜元成打量着田震说:“我们并没想跟共产党作对,只是你们不守承诺,想拿我们开刀,所以,我们只好躲起来。”
田震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咸菜撂在一块板子上,对一个手握匕首的矮个子说:“来兄弟,切切这块咸菜,光吃饭多难咽啊。”
矮个子看看姜元成,便蹲下切开了咸菜。发现姜元成还在四处张望,田震说道:“想跑是吧?可周围都是陈铁掌的人,你们能逃出去吗?退一步说,你们即便逃出去,又往哪儿逃呢?”
“姓田的,你可别逼我们鱼死网破!”姜元成攥着拳头说。
田震轻松一笑,对姜元成说:“元成啊,要是逼你,我就不给你们送咸菜了。”
“那你想咋办?”姜元成降低了声调。
“要问我嘛,也有一条光明大道。”田震指着青龙庙的方向说道。“跟我修水塘去,用劳务工,顶你们抢的那两袋子麦子。”
“那,还追究我们别的吗?”姜元成问。
这个问题田震确实难以回答,但他对姜元成说道:“你们要是相信我这个区长,就跟我走,不相信的话,我可就不管了。”
姜元成扭头查看他的十几个弟兄,见大家没有表示反对的,便对田震说:“下苦力可以,但你要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
“少啰唆,快吃饭,吃完了跟我走!”田震没有直接回答他。
田震把姜元成等人直接带到了青龙庙,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又带他们来到了施工现场。在一块撒了白灰线的丘陵上,站着陈铁掌等七八个人,田震把姜元成领到了陈铁掌跟前,对姜元成说:“陈铁掌你肯定认识吧,往后就听他的,在这里挖一个方形大坑,三十米长二十米宽,一天管三顿饭,每人每天还补贴半斤麦子,可以在这里换酒喝,也可以带回家,五十天内完工。”
姜元成打眼瞅了一下,又拾起一把铁镐,走到白线框内刨了几下,对田震说:“这活不容易,尽石头啊。”
田震说:“就因为有石头才找你们呢,区里有炸药,你们可以打眼放炮。都是扛枪扛炮的,这点小技术难为不着吧?”
“中,这活接了!”
姜元成将铁镐一轮,插在了地上,然后又抬头对田震说:“我们没别的,就希望你田区长保证我们的安全。”
“好好干活吧!”田震的回答很模糊。
田震决定跟周忠贵好好谈谈。太阳落山时,他进了区委大院,回家后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交给了毕克楠:“五元买鸡蛋,你补补身子,剩下的买两瓶酒一斤烧肉一斤五香花生,咱们一块到周书记的家,聚一聚,说说话。”
拿着丈夫这十元钱,毕克楠苦笑道:“真不亏资本家的阔少爷,别人都是二元零五分的津贴,好家伙,你一出手就十元啊!”
历来不拿金钱当回事儿的田震说道:“这不要求旧币换新币吗,我把手头的银元都兑换成人民币了,就剩三百多了。”
“我就估摸着你有‘小银行’,既然你自个交代了,那就给人民‘一币之力’吧。”说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田震毫不在意地又摸出了两张一百元的大钞,拍给了妻子:“好吧,给你一大半,我大手惯了,不能囊中羞涩啊。”
毕克楠得意地晃了晃宽肩膀,扭着大腚走了。
晚饭时分,当田震夫妇带着酒肉闯进了周忠贵的家,正要去食堂打饭的尤蕴含有点儿惊异,而周忠贵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却不言不语,他从饭厨里又摸出一个大饭盆,交给了尤蕴含:“换个大的吧,把他俩的份饭也打来。”
由于实行供给制,单身在食堂里就餐,成家的可以打饭回来吃。毕克楠性子急,手也快,她赶紧撂下手里的东西,抢先接过了大饭盆,对周忠贵说:“周书记,我们跟尤院长一起去吧。”
当饭桌上摆好了酒菜,还是尤蕴含负责斟酒,毕克楠尽管有孕在身,也选用了跟男人一样的大杯子,尤蕴含曾劝她,但她不在乎。酒倒好了,本应当主人周忠贵说话开席,但周忠贵却不端杯,只是瞪着两只大眼看田震,意思很明显,先让他说明今晚喝酒的目的。
田震便直截了当了:“那十九个起义兵找到了!”
周忠贵急切地问:“在哪里?”
田震也卖开了噱头:“喝了酒再说。”
周忠贵竟然拉下了脸:“胡闹,这事能开玩笑吗!”
毕克楠急得甩了丈夫一眼:“快说呀!”
尤蕴含漂亮的鼻翼弯了弯:“在家里吃饭嘛,都随便些。”
田震见他不识玩,便讲述了这两天发生的故事。
不想,周忠贵听完,“啪”地撂下筷子,对田震说:“走,咱俩去办公室!”
田震皱起了眉头。毕克楠急得不知所措。尤蕴含低下头,瞅着自己的饭碗说:“就不能安心吃顿饭吗!”
周忠贵向来听妻子的话,逐渐安静下来,主动端起一杯酒说:“来,喝酒!”
连干三杯后,他又用眼角勾着田震,说:“行了吧?”他要起身,肯定想去办公室。
但田震巍然不动,因为他知道,到了办公室就是猛烈的争吵,他不是怕争吵,关键是争吵了一顿,自己的目的不一定能够达到,他就是想保护那些起义兵,尽快把水塘修好,而在这里,有尤蕴含在,她虽然寡言少语,却能制衡周忠贵。在区里他是一把手,除了他拼命弄到手的妻子,谁还能制衡他呢!
不想,尤蕴含劝阻丈夫的手段极其特别,她笑着对毕克楠说:“人家喝酒想躲着我们,也好,你我端着菜,一块去他办公室!”
妻子绵里藏针的话,一下子将周忠贵钉住了。
“那好,就在这里继续喝。”周忠贵一脸无奈。
田震这时问周忠贵:“老周,当年保安团起义,你也跟谢书记一起去了吧?”
周忠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咱们说过的话,做出的承诺……”
田震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毕克楠给打断了:“老田,周书记还用你来提醒吗?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尤蕴含主动给毕克楠斟着酒说:“小毕,咱们听他们讲。”意思是你少掺和。
周忠贵看了看妻子,又对田震说:“老田,你刚才讲了那么多,我也觉得应当重新评价这些起义老兵,尽管他们存在抢劫行为,允许他们将功赎罪也不是不可以的。好了,公事不谈了,光谈喝酒!”
这天晚上,田震喝得很痛快,回家跟毕克楠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他还睡着懒觉,就被“邦邦”地敲门声惊醒,披上大衣去开门,一阵寒风把陈铁掌卷了进来。
“怎么了?”田震问。
“那些起义老兵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