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京华
懿恒宫中,巨大的玛瑙冲耳乳足鼎炉中,焚着沉郁的羯布罗佛香,其上苍鸾口吐袅袅烟霭。
萧溟对坐胭脂锦坐芙蓉榻上是一绝色女子,唇点渥丹,腮凝霜雪,芙蓉如面柳如眉,虽已是年近不惑,然则保养得水润的肌肤与三千云雾也似青丝,依然如初嫁的少妇般,处处皆与年轻天子透着七分相似;但见其一袭宝相庄严的太后懿服,头戴彩宝羽翠金凰冠,发绾双环嵌珠望仙髻,簪篦华胜,明珰钿钗,端方姿容与高华气度真乃是世间罕有;然则一双凤眸转眄流精,断然不会让人因其女子之身而加以轻视——正是当朝太后,天纪帝萧溟生母云绯。
云绯身侧挨坐一身着水芙碧缥襦裙的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流霓绸上描织荷蕖,外笼轻薄一层软烟罗,黛绿宫绦挽袖轻垂,梳着乖巧双丫髻。小巧精致的脸庞秀鼻,虽与兄长如出一辙袭自云绯,却没有同萧溟那般酷似云绯的薄唇,远山眉柔情目,更似父皇延初帝萧然那般温和。至萧溟离京就藩,恍惚五年已过,当时还年幼的她已是忘了兄长的样貌,现下便有些怯怯地偎在母后身边望着萧溟。
萧溟微笑道:“一别经年,阙瑶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朕吗?”
萧溟的同母妹妹,纯禧公主萧阙瑶,羞赧地点了点头。
云绯柳眉微颦:“阙瑶,怎生得如此无礼,溟儿虽是你亲兄长……”话到一半,却被萧溟笑着打断道:“不碍事,朕与妹妹间不兴这些虚礼。”云绯神色轻厉,目莹如电,内侍却在此时奉上三只茶香氤氲的薄瓷莲花裂纹盏,萧溟顺势端起一杯,不与她目光对视。
暗自冷笑,云绯却也没有再接着方才的话头对萧阙瑶训话。
萧溟以盏盖轻撇去薄薄的浮沫,这才转向云绯:“母后,加封之事,就按历来的规矩,生育抚养过皇子公主的旧人依制加封太妃太嫔,移居烟凌行宫,未曾承宠的高门贵女各归其族,其余送至九黎山的归复观清修罢。”思量至细处,略略一顿,方道,“岐王兵败遁走后,罪妇舒氏便于归轮宫内以白绫自缢;与其沆瀣一气的逆贼萧恺,与其母白氏现已被废为庶人圈禁端王府;五弟凛然不畏萧弈强权,被那逆贼残杀,朕已下旨加封韩昭仪为太妃,五弟独子萧怀还不满周岁,封为世子,待到年满十五后承袭羲王爵位。”
云绯轻抚耳畔斜插的凤尾垂珠华胜,道:“你六弟福王尚且年幼,未到出府的年纪,和含蔻姊弟两个又是德妃不假他人手带大的,还是让她继续在当初的黎淳宫抚养福王罢,待你六弟年满十二出府后再做其他打算。”
一番话没有任何征求天子的询问,萧溟却不甚在意:“全凭母后安排。”
“贞元公主生母王昭仪与养母吴充媛擢为太嫔,福王与奉珠公主生母刘德妃、羲王生母韩昭仪皆擢为太妃,阙瑶、含蔻与千笙二姊姊册封长公主。”萧溟沉吟稍息,“至于未央大姊姊,萧恺与白氏虽谋逆不道,然而她早已出嫁,夫家也是识时务知进退的,朕不欲追究,保留永清的封号,亦同另三位姊妹一道册封长公主罢。如此,共四位后妃嫔御、四位公主加封。”啜了一口润喉,萧溟复又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今年第一批上好的庐山云雾,母后可还喜欢?”
云绯榻旁螺钿香几上洒金流云博山炉中焚着檀香,宁心清净,同羯布罗香混合相错,仿若置身佛堂,她轻笑一声:“吾儿有心了,先帝后妃嫔御妥善安置,了却你父皇生前一桩遗愿,然而如今陛下终身之事方才是母亲最为关心的——你已过弱冠,膝下却无一儿半女,如今萧梁血脉凋零,当是仔细打算。”
说罢素手轻拍,三个垂髾仙裙的昳丽宫娥得令捧上一叠精心裱装的图册,萧溟却无动于衷,婀娜尤物仿若庸脂俗粉,全然不曾入他眼。他只是随手拣起一本,打开便是朝中五品以上官宦与公侯伯爵等士族家,未嫁女儿的闺阁描像。
萧溟眉间轻蹙,将手中图册搁回桌上,不再翻看其余的:“能摆上这儿的,想必已是母后仔细遴拣的好女儿家了,国务繁重,朕于采秀一事上实是抽不出空来,此事便由母后替孩儿做主,为朕后宫择选德才兼备的良家女子。”
云绯柳眉微挑,不动声色道:“吾儿雄才大略,自是不会在此等微末上挂心,然则古人语成家立业,哀家自是会好好为陛下择选伶俐贴心之人,到时,哀家宣这些女儿进入宫来品茶赏花,吾儿在暗处看看是否有合眼缘的更好。”
萧溟抿了一口茶,点头称是。他让云绯来定夺,自然是因为即使他全权主持,云绯也有的是法子安插进自己的人,不若放手反让太后有所顾忌,反而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再则此番将她晾在行宫数月着实惹恼了云绯。他先行轻慢,却在此事上突地示弱,云绯精明如斯,自然懂得各退一步,让萧溟最后自行定夺份位。
“还有你在雍州的那两如夫人,哀家在行宫时已缱人去接应,约莫明日便回了,母亲仔细着如今后宫无人,你没个贴身侍奉的终究有所不便,她两人毕竟随了你这些年,便先行安置在宫中,坤极定夺后,各家秀女入宫时便统一封份位罢。”
“就按
', ' ')('母后的意思。”
“还有一事,”云绯红唇弯起,轻拢鬓发,“哀家身边的玉树回禀,道是她今日去御苑为哀家采折莳花,途经凝华宫,却见龙禹卫戍守,其间内侍出入,竟是有人入主的模样,可确有此事?”
萧溟瞳仁微微收缩,手上依旧稳稳端着茶盏,早已准备好了托词:“嗯,确有此事,缘是儿臣攻入京中后匆忙间折返龙泉山寻救太子殿下,轻敌以致遭遇岐王麾下散兵与那残朔楼邪徒伏击,跌入谷中,幸得一山中樵夫之女相助方才化险为夷。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举,她舍命护朕而身受重伤,儿臣便将其接回宫中医治,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云绯凤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如此么?”随即吩咐,“琅玕,去内库取一支五百年的人参,同今日的乌鸡甘温汤一并送到凝华宫去。这药膳中黄芪当归与红枣等最是补气养血,也算哀家的谢礼了。”
“儿臣代她谢过母后。”萧溟道,“朕先回含元殿处理政务了,改日再来为母后请安。”
言罢起身,轻轻揉了一下萧阙瑶的头,转身离开了懿恒宫。
※
洛京金昶坊,错落的酒肆花楼流光溢彩,画栱交映,绮窗列比,金明河倒映满天疏星淡月,漂游的辉煌画舫却是将一片脉脉浮光越影尽数划碎。熏风十里,胭脂融水,珠帘绮罗垂曳,金樽美酒铺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或夹杂女子娇笑谈笑,灯海璀璨,丝竹管弦昼夜响彻。
凌霄楼上食客络绎,投壶射覆、行令饮酒好不热闹,时已近二更,倒也只有陆英与秦沧翎是来用晚膳的。
秦沧翎大口大口却不失斯文地扒着饭,今日下午入城后他便替师尊去拜访了大相国寺的檀歇方丈,又陪陆英在打烊之前,去了颇为偏远昭行坊天烛堂药铺中,寻到了他要的七角鹿茸。少年正是抽条长身子的时候,早午赶路顾不上吃饭,已是饿极,实在等不得回客栈,便在清晏大道上择了这家食楼。
陆英并不算太饿,那盘鲜嫩的豚肉夹筋焖豆腐吃完后便停了筷,看着埋头苦吃的少年,问道:“阿翎你上京来,可是还有别的事儿吗?”
秦沧翎点点头,将杯中曲阿佳酿一口饮尽,直截了当道:“林神爱师姐来信告诉我,她在京中看到了枯叶的行踪,我打算此番在洛京好生探查。”
“那好。”陆英给他夹了一筷茶熏煨蒸的五花腩,“平江客栈天字号我包了一个月,道是不急,我看说不定我们能赶上皇后册封呢。”
秦沧翎咀嚼着碧莹莹的茭米饭,望向华光灿烂的清晏长街,咽下后才道:“这么快?皇帝怕是连皇后面都来不及见就成亲了罢?”
陆英捧着茉莉花茶,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一向都是这样,倒是不知这次会挑哪家的女儿为皇后。”
清晏大道南北贯彻洛京,沿途碧树银台,参差阙甍飞翼,是以又被称作天街。这凌霄楼据传是寿王账下产业,是以占据这绝佳位置,从康庄平阔的长街上便可直望梁都中轴上的太乾宫门,少年目光却是被楼下一队纵马而来之人吸引。
为首的那人面若冷玉,双目含星,猩红披风翻飞,其上金绣的御兵神兽灵駮仿若四爪踏烈火嘶鸣。这个时辰清晏大道上较之白日行人虽已是少了近八成,却也不是谁人都能在洛京城中如此疾驰。
陆英瞥了一眼,低声道:“那是如今总掌皇城戍卫的缇麾将军,永安侯谢黎。”
但见秦沧翎对这名号无甚反应,陆英犹豫了一下,继续道:“阿翎,你写信让我打探的,我昨日一到京城便去拜托了陶帮主,阿抚今早便送乌鸦与我递了信。”
秦沧翎筷子一住,方才夹起了一块白切羊肝,抬头但见陆英亦是回望向他,眸中神色有些复杂:“你所说的,延初十七年进士,那年金榜一甲二甲人才辈出,有好些个生得俊逸的,不过至少一半以上都外放了,许多今年才会回京述职。”
“但卷入五王之乱的,只有一人,便是东宫詹士府丞,当年的一甲探花,名叫谢阑。”陆英顿了顿,道:“方才那缇麾将军,便是你让我所寻之人同父异母的弟弟。”
秦沧翎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望向陆英。
“当时岐王攻破洛京,他是随太子一同离开的,最后昱王——当今陛下救下太子之时,太子随行几乎已是死伤殆尽,最后太子终也没撑到回京。”陆英叹了一口气,“兵围洛京那时,老永安侯爷病重过世,谢阑的丧事是同他父亲一道办的,匆匆下葬。谢黎母亲与当今太后为孪生姊妹,他与君上本是表兄弟,如今更是因着从龙之功炙手可热。老永安侯爷唯有他们两个儿子,谢黎为嫡次子,谢阑为庶长子。”
秦沧翎轻声呢喃了什么,陆英却是听清了,是“谢阑”。
有些懊恼地摸了摸唇,但终究没有问秦沧翎为何要打探一个洛京死去的侯府公子。
良久无话,秦沧翎放下了碗筷,斟满了一杯曲阿酒,慢慢喝了。陆英终是没有忍住,道:“阿抚在信中还写了些别的,很详细……不过都是些流言蜚语的家宅阴私,但你若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 ' ')('秦沧翎略略犹豫,方道:“陆大哥,你便都告诉我罢,我有些事儿想要确定一下。”
陆英望着他稚气还未退尽的面庞,但知道他从小是个有自己主见的,便道:“谢阑的父亲,上一任谢家家主,永安侯谢忱,二十余年前在靖南一役中立了大功,适逢先帝迎娶继后,继后同胞妹妹指婚于他,两人成婚后两年,竟然有女子带着孩子找到侯府,道是永安侯的亲子。后来又传出闲话说,永安侯当年钟情烟花地的一个女子,说好为她赎身,女子生下孩子后等着他回来,结果他始乱终弃,女子受不了打击便去了,让婢女带着孩子去了侯府,谢忱最后真的将这孩子认了回来,便是谢阑。”
秦沧翎不动声色垂下头,两人既已饱腹,秦沧翎叫来小二结了账,陆英知他有心感谢,倒也没有拦着。
少年抬头时已是不见面色有异,他笑了笑,对陆英道:“陆大哥,我们回平江客栈罢,今天真是好累。”
陆英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