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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棠棣
许是今日谢黎的来到,纵然力竭昏睡,前尘旧事却依在朦朦胧胧间纷至沓来,梦里不知身是客,只能将半生镜花水月复又看了一遍。
天底下一切恩怨爱恨,大抵都有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头。却说谢阑与谢黎的父亲,乃是老永安侯爷谢宥第三子谢忱、延初帝尚为寿王府世子时便定下的伴读。延初元年,他因靖难功绩,承袭父亲侯爵,同年,天子为其赐婚继后云绯的同胞姊妹云青,襟袂相连帝王家,当真是极尽荣宠。
延初帝出世之时,便被过继作皇叔父寿王子嗣,后又重回太乾宫为皇五子。愍太子暴毙,左相舒文懿不愿女儿望门守寡,将本该嫁作太子妃的舒幼悟改嫁萧然。
待到登基后,这位帝王却是石破天惊,仅将舒相之女封为贵妃,十里红妆昭告天下,迎娶了青梅竹马——刑部侍郎云晖之女云容儿。
云晖出身右相府,少时应试不第,又因继子身份与主母不睦,便入了寿王府西席,教导寿王世子萧然。云晖发妻早亡,鹣鲽情深,孤鸿不鸣,膝下唯有一女唤作容儿。
云容儿天资聪颖,娇柔可爱,寿王也是万分喜欢,萧然云容儿与谢忱便一同由王府的西席先生教导长大。两小无嫌猜,流年过处回首,情愫却是早已生根发芽,终是盛放为参天的蔽日浓阴。
萧然立后之举,无疑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骇浪,然而他自岿然不动,两相角力,十八抬凤舆华辇终是载着云容儿入了坤极中宫。但为了安抚舒氏一族背后士族门阀与开国勋戚,萧然亦是不得不在朝堂与权力上做出妥协。
云容儿薨后,延初帝从云家的一众女儿中,择了一位与元后最为神似的女子,入宫立为继后——便是如今的太后,萧溟的生母云绯。
舒家于此耿耿于怀,朝堂上延初帝更是处处提拔右相云安的门生以之制衡,使得以云家为首的“清流”一党,与树大根深的士族勋贵分庭抗礼。
作为继后孪生姊妹的云青嫁入了永安侯府,谢阑便是在谢忱与云青大婚近两年后出现的。
谢氏一族在谢忱之前,虽比不得那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的世家豪门,然而亦算得上一方勋贵,全族上下近百来口人,关系盘根错节,恩怨利害亦是纠葛复杂。
那年云青本已是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一胎来之不易,谢忱公差离家,却在回来时掩人耳目下带了一个女人与孩子入了谢府。
当年此事真是闹得满城风雨,权作洛京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
都道谢家公子曾与一烟花歌女情投意合,私定终生,然而自古痴情女儿薄情郎,清昶两州邪教作乱,谢公子替父挂帅出征,功成名就,拜将封侯,回京后又得天子赐婚,真是风光无限,转眼便将昔日有情人抛诸脑后。
殊不知当年胎珠暗结,女子痴痴等待檀郎归来迎回母子俩人,岂料只得如此晴天霹雳,遂一病不起。为不使得孩子同自己般沦落一生,临终托孤,侍女绾娘带着孩子与身生父亲相认。
这事儿传得仿佛谣言之人身临其境听过壁脚似的有鼻子有眼,被侯府中有心之人故意捅到侯爷夫人面前。云青险些滑胎小产,还是在皇后娘娘所送去的太医院正全力之下,方才保住腹中的谢黎。
京中之人大嚼舌根,道是谢侯爷忍气吞声认下这个孩子,谁知是不是真是谢家的种,负心汉之名已是跑不脱还戴顶绿帽子。实则无人知晓,为何在谢忱当年竟是不顾一切,执意由族长出面,在祠堂前滴血认亲,为其取名谢阑,录入宗谱,甚至将那女子抬作妾室,权作补偿。
云青为此损伤了身子,生下谢黎后再不能有所诞育,谢忱亦再未纳过新人,从此便过了二十年。
谢阑梦见了永安侯府,然则那画栋雕梁满堂金玉与他无甚相干,他如游魂般走过幽深庞大的宅邸,走到一方偏远院落,推开那扇上书“桃夭坞”的月门,此处方才是他与绾娘的容身之所。
门庭荒芜,燕巢空置,井沿苔藓枯败,满墙青蔓摇曳,唯有后院那株巨大的桃树,此时正当盛开,如一团笼罩的粉霞云朵,井中水上漂着片片绯红。
满园落英中走来一年轻男子,面目模糊看不真切,轻寒恻恻,柔风翦翦,转过身,却只有一只肉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玉雪可人的孩子约莫四五岁上下,谢阑茫然将他抱起,却在仆婢丫鬟刺耳的惊叫声中,望进云青怨毒与憎恨的目光,渐渐地与孩子眸里的闪烁的轻蔑厌恶重合。
南柯一梦,几度秋凉。
高门大户中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宗学里孩子们更是将这单纯的恶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谢阑或许也曾在心中怀有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然而当他知晓父亲将自己带回谢府,只不过是自我慰藉当初对他娘的一丝情分,认祖归宗便是仁至义尽,再看到他酷似娘亲的脸——这张与谢忱没有半分相似的脸,勾起的只有不悦的过往回忆,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当年的抉择不当。
七岁那年的春天,他坐在桃夭坞那株巨大花树横斜的枝丫上,看着阆风院里,谢忱教导谢黎练剑;看
', ' ')('着谢黎使着木剑一个不小心磕伤自己时,谢忱面上掩不住的心疼;看着谢忱将谢黎扛在肩头,父子两人放声大笑。
桃花花瓣落满了谢阑瘦弱的肩头,蓦然回首,便见到树下小小的自己与早已离开十年的绾娘。介于少女与少妇间的女子,满头青丝,风鬟蝉鬓拥出小家碧玉的面庞,双眸水润,唇瓣丰软,她一身淡茜裙裾,倚坐树下,长发垂落至膝,年幼的自己为她簪着粉色的花儿,绾娘抚摸着谢阑的脸,她说,阑儿,真是生得愈发似你娘亲了。
刹那桃红尽落,容颜枯萎,转眼间,春花换作病榻前明灭的烛火。她说,你娘,是这世间至善至美的女子,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见到了下凡的仙子。阑儿,你只需记得,你娘是世间最好的人。他想要握住绾娘消瘦的手,她却如一抹露痕,须臾消散了。
恍惚又是金明河畔,雕梁绮户的漂游画舫,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巧笑倩兮的女子水袖翩跹,歌喉婉转,面若冠玉的男子弹剑击节,眸光温柔。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是谁生笑的眸子,对他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伴读了;不记得那招子破烂的盲眼相师摩挲自己手掌,批下“命犯红鸾”的谶语;不记得那冻彻骨髓的冰寒,雪一般冷的湖水灌入脏腑的痛楚;不记得那年云府老太君九十大寿时,第一次遇见的年幼四皇子是如何飞扬跋扈的模样。
耳畔骤然响起了精铁交鸣的厮杀之声,蛾眉婉转,花钿委地,他想要抓住刺向那人的淬毒长刃,却只眼睁睁见着喷洒的鲜血溅落琉璃池上,恍如芙蕖滴下红泪。
天上的清白月光,照耀着泥淖中的他,最终却是也没能守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眸中最后一丝光泽黯淡下去。
肩上轻裘好似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谢阑茫然地握着手中玲珑玉坠,眼看着少年拨开垂缀遮挡的枯枝残蔓,将其仔细掩住归位后足尖一点,轻捷跃起,须臾消失在细碎漏光的洞口,石窟中复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忆起方才少年的话,谢阑微微晃了晃昏沉的头颅,借着点点微光,查看起手中玉坠。
玉坠通体雪白细腻,晶莹润泽羊脂也似,触手生温,谢阑见得世间至高繁华,但如此这般的极品暖玉,便是皇家大内亦为难寻的。
其上浅浅地突起着精致纹路,勉强查看,似乎是“令羽”两字。来不及思索这两字的含义是少年的名或字,发颤的指腹在玉坠上细细摸索着,不多时,便察觉出字下有一处几不可见的罅隙,指甲一扣,玉坠应声而开,显出其内三粒剔透的赤色红珠。
取出一颗,将玉坠戴上脖颈,谢阑轻柔地抬起萧聿低垂的头颅,将九转还丹压在他舌根下,取过身旁皮质水囊,小心翼翼地喂入清泉水,揉按着喉结使他咽下药丸。那九转还丹实是一枚灵药,萧聿因着失血过多的身子,竟是渐渐暖了过来,谢阑心下稍安,紧了紧暖和的裘衣,抱着萧聿微微阖上了眼。
不知是多久过去,是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萧聿突地睁开了眼睛。
谢阑被怀中轻微的挣动惊醒,慌忙唤道:“阿聿,阿聿。”
萧聿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阿聿,你别睡,我陪你说话,别睡。”
“好……”
谢阑如释重负般放松了紧绷如弓的身子。逆光的轮廓不甚清晰,萧聿只能在他偶尔偏过头去时,见得那优美的侧脸,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微微发抖,声音却是平稳的。
“阿聿,你再坚持一下,方才有一个少年,他寻到了我们,给了我药和衣裳,你吃了药后就醒了,现在身子都暖和多了……”
萧聿因着失血昏沉,良久方道:“那个少年……是谁……怎么会在这山上……是山间猎户的孩子吗……”
谢阑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说自己乃是江湖十三盟中人,那药是九转还丹……他说,十三盟的人已是赶到龙泉山下了,他去引开附近的追兵,我们就要得救了,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萧聿微微错动眸子,低声道:“那真是多谢他……你的手……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谢阑话语中带着细微的颤抖:“没有,是你身子太冷了,放心罢,过不了多久,十三盟之人便会来接应我们。”
萧聿疲惫地阖上了眼:“好……”
谢阑有些惊惶地抚摸着他的睑帘,道:“别睡,阿聿,闭上眼容易睡着。”
萧聿复又睁开眼睛:“阿阑,别怕……如果十三盟之人敌不过萧弈的官兵,我死了后,不必葬我,你便到这龙泉山下的那乌栖镇去,从此渡头搭船,离开洛京,找一处玉宏行,取走押在那里的官碟地契和银票,到江南去。”
泪水簌簌而下,谢阑却依然柔声道:“说什么傻话,陛下不是说了,开春时,他的病就好了,待到他从离宫回来,便让你为钦差,替他去巡查江南吗,那时我定然会陪你一同去……到江南
', ' ')('去……”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萧聿低声呢喃,“……我这二十二年来,虽从未见过母后,父皇却是这世间最疼爱我之人……也算完满……但是我还没有出过京城呢,真想去江南看看……可惜这辈子是不成了……父皇和归荑……还有宁儿,我与他们,黄泉碧落,何时才能相见……”
“不会的……不会的……”
“那个少年,阿阑,若你再遇到他,替我好生谢谢他……”
悬崖上传来嘈杂的脚步与喧哗声响,夹杂着还未归入鞘中的兵刃精铁在行走时撞击的交鸣,谢阑不知是敌是友,只能紧紧护住了萧聿。
枯萎草木脆折的窸窣之音渐近,有人下到了洞窟前拨开了掩饰的遮挡,盔甲反射的光芒让谢阑闭上了眼睛,在虚脱中晕厥过去前,听得那人朝上喊道:“太子殿下就在这里!快再让个人下来!……”
“阿聿……阿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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