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则道:“说来亦是奇事一桩,之前珠儿有几回能单独与那朱恩荣面谈,他竟多次提起先生之事,多有谈及先生一生遭际、运数之类,可知与先生倒成了个隔空的知己了。恩荣曾与我道歆羡先生得以传道授业,亦多次惋叹未能与先生完成棋局,实乃平生憾事。若是先生与之较量,可是谁更胜一筹?”
应麟笑道:“若论那谋略筹划、运筹帷幄,为师只怕不及其万一。总归了为师与之各有偏好罢了。”
贾珠闻言颔首道:“在先生跟前,珠儿不怕说了实话,彼时王师与之较量,屡屡失势其手,兼了我又有数次机会得以与之照面,对其为人品性才智风度皆很是赞赏。我虽系王师所部,然对此倒也毫不讳言。”
应麟亦从其言:“若论朱恩荣此人,何尝不晓自己追随依附马贼之举乃是万劫不复、自取灭亡,然若是一人遭遇时不待人、怀才不遇至此,能得一机会出人头地,展露才华,只怕再过大逆不道之事亦愿舍命尝试罢。对此,为师惟有扼腕而叹。”
之后二人又说了几句,贾珠陪侍应麟用罢午膳,方告辞而去。
此番回府,前脚刚进自己院门,贾琏薛蟠后脚便闻讯前来,原是各自领了人来拜访。却说贾珠离府期间,不少贾府旁亲皆前来拜访投奔,女眷皆入内拜见贾母王夫人,因贾政出任学差未归,此番闻知二房长男归来,便忙不迭前来拜见。遂此番贾琏领着熙凤之胞兄王仁并了薛蟠领着从弟薛蝌前来拜见贾珠。大家见礼叙过,贾珠亦留诸人在书房中吃了一钟茶。待此番送走了贾琏薛蟠等人,又有家人来报大门外有生员求见贾珠,道是持了煦玉的信来。贾珠闻言虽不明因由,然闻罢是煦玉命人持信前来,亦忙不迭令人快请。
随后只见家人引进一秀才打扮之人,三十余岁,中等身材,身着直缀,又有书童随行,怀中尚还抱着毡包。见罢座上贾珠,忙行礼道:“学生见过贾大人。学生乃江西南昌府廪贡生蒋作锦,学生正值此番上京参加乡试,遂受宗师林大人之命奉书札并诸物前来。”言毕忙转身命身侧跟着的书童从毡包中取出书信并银票,双手奉与贾珠。
贾珠见状忙亲手接过,令那蒋作锦坐了,又命润笔奉上茶果,随即便拆信阅来,连那拆信之手亦止不住微颤,见罢起首之句“珠卿爱鉴”之时,便已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往了下看,信中惟报平安,其余尽皆相思之语“……别后数月,拳念殷殊;暌违日久,梦寐神驰,闻卿凯旋,相思甚切,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堪堪读至一半,贾珠便掌不住抬首询问那蒋作锦道:“烦请告知,珣玉出任江西,诸事可还顺遂?”
蒋作锦闻言只道是贾珠询问煦玉学政任上诸事,自是将煦玉政绩狠赞一通:“林大人任上,扬芳表烈,惩恶黜劣;取士有方、文风大振,我等学子皆乃受益之人,赣省诸生无不称道……”
不料却为贾珠打断道:“并非这个……他素昔体弱多病,此番前往江西当值,可有水土不服、难以适应之处?”
蒋作锦听罢此问迟疑着答曰:“这……宗师尊体欠佳,任内时常带病支持,取试诸事却又丝毫不肯延误放松,遂倒累及自身积劳成疾……”
贾珠闻言心下百感交集,长叹一声,只道是此番因他二人天各一方,自己亦是莫可奈何。径自出了一回神,又喃喃自语道:“果不出所料,此人素昔报喜不报忧,若非得人告知,我尚还被瞒在鼓里。他向来不知进退,本以体弱难支,却以为自身乃是无所不能。逞强显能,不避厉害,总归会有那马失前蹄之日;从未顾忌若是自己有甚三长两短,忧心他之人当是情何以堪……”
蒋作锦听罢贾珠此激愤不平之言,尚且不明就里,便又见贾珠回过神来说道:“抱歉,在下令人见笑了。”言毕方勉力按捺己身情绪,又往了下读信,“……当归之日,望眼欲穿;当诉之情,寸管难容。托人远寄尺牍,笔墨亦难表寸心耳,惟盼聚首之日与卿相叙……”文末方道此番托蒋作锦附信携来二千两银票,取二百两与黛玉做日常开支之用,二百两与熙玉日常花销,其余由贾珠收着,以备熙玉乡试之需。贾珠阅罢,勉力破涕为笑,调侃道句:“便是你不特意吩咐,我又如何会令弟妹委屈了。”
待调整一番己我思绪,方抬首对蒋作锦招呼道:“抱歉,方才只顾阅信,尚未请教……”之后贾珠便询问蒋作锦之事,道是“兄远道而来,想必对入场取试之事,定已成竹在胸,此番定能一举成名”。之后又招待蒋作锦用了午膳,以谢其送信之举。蒋作锦道谢不迭,吃罢饭方告辞而去。贾珠又即刻写了回信,道是自己一切平安,勿需挂念。又多番劝说熙玉在外千万保重身体,莫要操劳,能令人代劳者且千万莫要亲力亲为,自己于京助他顾看弟妹,候他归来。诸如此类,满心牵挂,拳拳在念,皆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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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二)
?之后贾珠取了二百两银子交与红玉,令其送进园中交给黛玉,并告知她哥哥来信之事,亦恐黛玉担忧,自是报了煦玉诸事平安。却说贾珠归京之日,熙玉亦闻讯前来请安,彼时尚未收到煦玉来信,无法就此将银子交与他。兼了煦玉亦吩咐贾珠代为照料熙玉入场之事,遂此番贾珠少不得亲自前往林府面见熙玉一回。
此番坐车前往,熙玉并了居于林府的杜世铭皆迎将出来,将贾珠迎入熙玉读房。彼此礼毕,入座上茶,熙玉询问贾珠来意,贾珠则答:“今日收到你哥哥来信,道是恐无法赶在你乡试下场之前回京,遂托我照料一番。我素昔视你如亲弟,此事无需他吩咐,我自当尽心。又寄了俸禄回来,与你和黛丫头各二百两做零花,我此来便是将银子送与你。”
熙玉闻言忙不迭起身道谢:“家兄出任离京,弟下场在即,诸事不便,此番尚还累及珠大哥哥代为操劳,令人心下难安。”
贾珠摆摆手,令其归座,对曰:“熙儿说哪里话,大家皆是亲戚,理应彼此照应。素昔我与你大哥哥何尝分过彼此?他不拿我当那外人,你们难道还拿我当那外人不成?何况你们兄妹三人除却你们彼此,便是和我们那府里关系最近。遇事你们不寻了我相助,难道寻那外人?熙儿莫要小小年纪行事便那般一板一眼、拿腔作调的,岂不见外?”
熙玉听罢忙道:“珠大哥哥教训的是,弟记下了。”
贾珠又道:“何况此番正值你哥哥出任学政,你方能下场。否则以他之职位,难免次次出任房官座师,届时还不令亲戚回避个干净。”
熙玉颔首对曰:“此言甚是。”
贾珠道:“你哥哥信中对你此次下场很是寄予厚望,你温习备考日久,又得在座杜兄并了邵先生倾力指导,上回院试成绩不俗,想必中举定不在话下。”
不料熙玉听罢贾珠此言神色竟有些黯然,对曰:“录科下场归来不久,便收到大哥哥来信询问场中诸事并了录科成绩,闻知此番被点了第五名,随即来信申饬训教,道曰成绩不甚理想,离之前所料相差甚远,道是弟有所懈怠,尚未勉力用功,弟尚且诚惶诚恐……”
贾珠闻言心下暗忖煦玉未免太过吹毛求疵,如此严厉苛求,令孩子如何作想承受,遂忙出言宽慰道:“你哥哥那是望弟成材心切罢了,他素来为人严厉苛责了些,你亦莫要因此生出甚负担,惟按自己素昔所学尽力发挥便是,若是心上添了负担,反倒影响正常水平,便是那平素背熟了的诗文亦记不得了。”
贾珠此言一出,一旁杜世铭亦附和道:“贾兄此言甚是,自收到珣玉兄来信,熙哥儿便觳觫难安,兄且代为劝解宽慰一二,若非如此,在下只恐哥儿亦无自信下场了。”
熙玉道:“哥哥命弟本次乡试需取得前五名,否则惟弟是问。”
贾珠听罢又笑劝曰:“无妨无妨,下回我去信与他之时定代弟弟理论你哥哥几句,道他莫要如此吹毛求疵。孰不知当年你哥哥下场之时惟得探花,未占鳌头,此事即便如今说来他仍是忿忿不平,发火撒气呢,哪次说起此事脸色不跟那锅底一般。对此弟弟当无需在意,若皆按你哥哥之意,只怕他手下诸人皆要博个状元方能令他满意呢。何况不日前我刚从趣园归来,彼时先生亦道哥儿此番下场是绝无问题的,得个进士之名不在话下。先生之言断无不信之理……”
熙玉闻罢此言心下稍安。
这边贾珠正说着,眼光忽地瞥见书房里似是新近添置的神龛,其间供奉着一尊神像,贾珠见状惊道:“此神像莫非便是……”
熙玉对曰,语气略为羞赧:“令珠大哥哥见笑了,弟近日托人请来文曲星君供奉家中,希欲求其庇佑。”
贾珠听罢哑然失笑,忙不迭立起身来靠近神像打量一番,只见该文星神像身着锦袍,身形富态,宽皮大脸,长髭冉冉,贾珠不禁笑道:“这、这哈哈哈……天上的文曲当真生成这般模样?”说着又在脑中将煦玉容颜与之比对一回,道曰,“怎么看都不太像啊哈哈……”又于己心中偷乐,暗忖道,“若是文星当真做成煦玉那般模样,俊逸风流,只怕便不是文曲星是天喜星了哈哈,不过此话当不可告知煦玉知晓……不过想来亦是不可思议之事,学子中供奉文星亦非罕事,当年自己取试之时怎的未曾想过参拜一番文星呢,便连三清四御药仙土地乃至观音如来都拜过,唯独未曾拜过魁星……煦玉更是除却月老双星并了依礼祭孔,其余万神不拜;过魁星阁而不入,亦未尝拜过自己本星……从前自己尝因之戏称其曰无神论者,煦玉则反驳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尚且不言不信,我等何需多虑……”贾珠一面想着一面挥手对熙玉随口道句:“此番拜文曲星君,还不若直接拜你哥哥灵验呢哈哈……”
熙玉闻言不禁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对曰:“拜哥哥……哥哥若知晓弟参拜他以求科场显达,少不得会引来哥哥震怒,责弟抱以侥幸之心,不思勉力进取……”
对面贾珠听罢反倒一时语塞,心下只道是虽说这林家兄弟之间性格千差万别,然熙玉执拗起来,倒和煦玉一模一样。
却说今年八月乡试开科,按照贾珠当年下场那般,期间令熙玉暂住荣府,因荣府离顺天贡院较近。期间但逢贾珠部中无公事,皆会亲自护送熙玉前往贡院下场。一连九日的考试终于过去,结束后贾珠询问熙玉可有那夺魁的信心,熙玉只道夺魁之心倒无,惟求能达到煦玉要求便可。不料九月初十放榜之时,却见自己不过点了第十名,登时在家闭门大哭,便连居于荣府的黛玉亦闻知此事,专程赶回林府劝慰开解。而远在南昌府养疴的煦玉早已寄信回京询问熙玉乡试成绩,此番熙玉自是骇得不敢回信告知,兼了知晓煦玉彼时有病在身,只道是若是闻知自己乡试结果,还不就此病入沉疴。待终于归京之后,煦玉终归知晓熙玉乡试之果,彼时又是如何大发雷霆,持了熙玉场中所做草稿大加批判责备,倒将自己气得旧疾发作,皆是后话了。
却说贾珠自随王师凯旋归京后,五皇子念及麾下一干武将文官行军辛苦,遂放了诸人一周的假。待之后贾珠逢朝中召唤,乃是因了此次南征的功过赏罚诸事皆已论定,遂召集众官员于朔日之时上朝接旨领赏。而待贾珠来到大殿之时,竟意外见到无官无爵的钦思,方知此番大抵五皇子亦上书言及南征中钦思所得之功。只见钦思现下虽秀颜尽毁,然面上亦难掩自得之情。贾珠遂笑称曰:“恭喜谭兄此番便将平步青云了。”
话说在此之前,即五皇子尚在江宁之时,便已拟定奏章上奏陈述此番南征诸人诸事。五皇子拟定武将之中:将擒获首逆马文梦、攻下龙广山堡垒的于荫霖、炸开太平门处城桓的梁鸣谦并了为王师千里送来红夷大炮的张勋三人荐了头功;擒获朱学笃并护驾有功的稌永荐了二等;其余将领则依次论功排列。文官之中:屡出奇策并了护驾有功的贾珠荐了头功;英啓荐了二等。此外,对依计发动扬州暴|乱、率先率领敢死士攻入江宁城中的谭钦思,亦于折中请求重赏加封;便是不计名利,不过无私相助的忘嗔,五皇子亦大书一笔,将其所为尽皆上述。最后又将此役中阵亡的诸将领名单亦开列其上,请求朝廷抚恤其后人。
随后众官将并了钦思自是跟随五皇子一道上前向景治帝跪拜行礼,随后伏地接旨。此番只听圣旨曰:兵部尚书孝亲王稌麟领头功受上赏,加封太保之衔,仍任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赏黄金一千两,禄米一万斛,贼产尽赏,又额外将马文梦的五位夫人赏与五皇子。于荫霖擢副将,赏黄金五百两,禄米五千斛;梁鸣谦擢参将,赏黄金三百两,禄米三千斛;张勋转迁闽浙总督,赏黄金二百两,禄米两千斛;稌永擢散秩大臣,赏黄金二百两,禄米两千斛;贾珠擢四品典仪,赏黄金四百两,禄米四千斛……道人忘嗔助王师平叛有功,赏赐白银一千两,禄米五百斛;阵亡诸将:光熙追封忠毅侯,由其子承袭;戴尧臣追封忠勇伯,由其子承袭……原贼寇降将傅世纶授城门史;原贼属谭钦思,念其此番未曾同流合污,助王师平乱有功,特免其连坐斩首之罚,然介于其与贼酋朱学笃相通,且对贼尚怀恻隐之心,方限三月之内出京,永不许踏入。
待闻罢“钦此”二字,众将并五皇子方一并叩首,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正跪于五皇子一侧的贾珠飞快瞥了一眼五皇子神情,见其面上难辨喜怒;又向后瞥了一眼钦思,只见其低头垂首,亦瞧不见神情若何。然贾珠于听候宣旨之时,己心却是百味掺杂,其间滋味实难尽述。未曾想过南征归来,最终竟是如此之局。
座上景治帝命众人平身。只听景治帝对为首的五皇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此番五弟平寇有功、劳苦功高,实应重赏。朕闻此番五弟几近为贼所擒,且身负重伤,至今仍未痊愈,朕即刻传令太医院,命诸太医为五弟好生诊治一番,且莫要留下甚后遗之症方是。此番五弟着实辛苦,先行养伤要紧,切勿再行操劳。念及于此,朕道是步兵统领一职诸事繁忙,职中杂务有碍五弟休养,不若朕此番先行择一大臣代理此职,正可令五弟歇下养伤。而待五弟大愈恢复之后,再行收回原职,五弟意下如何?”虽是商量的语气却并未令人有驳斥之机,随即又道,“便令黄元善代理如何?黄元善年高持重,行事一向稳妥可靠,此番倒也不惧其无法胜任此职……”
此言一出,便是贾珠亦能隐约闻见立于五皇子身后的众官将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贾珠随即又偷觑五皇子一眼,只见五皇子垂首站立,惟微眯双眸,面色仍瞧不出甚变化,待闻罢景治帝之言,方跪下叩首道:“臣遵旨。”
景治帝见状很是心满意忺,方笑曰:“如此甚好。”随后便命退朝。
恭送景治帝乘舆而去,众将官方聚集于五皇子身侧听候指示,不料五皇子惟道句“无事,且各自归去”便乘銮轿而去。这边贾珠方唤住立于众人之外的钦思,率先招呼道:“若兄此番尚无要事,得有余闲,在下欲邀兄同往汇星楼一叙,小酌一杯,兄可否赏脸?”
钦思闻言不过打趣一句对曰:“贾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吩咐,小人何敢不从。”言毕,二人各自唤来随从家人,一道乘马前往汇星楼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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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三)
?下朝之后,忠顺王府内书房中,忠顺王与幕客王文锦正对座下棋。
此番待跟前忠顺王落下一子后,王文锦随即捻须而笑曰:“今日王爷落子可谓是气势凌人啊,王爷可是有那心事?”
忠顺王闻言对曰:“哈哈,为先生识出了?此乃本王失策矣,所谓杀伐锐气,当需韬光养晦、藏而不露,令人难辨其图,方为上策;若是轻易为人识出,已是失败之始也……”
见王文锦落下一子,忠顺王又道:“先生此子很是果决啊,不畏本王进攻,却是迎面而上。”
王文锦笑答:“在下料想,此番王爷许是亦料到在下会如此应对吧。”
忠顺王大笑对曰:“知本王者,王先生也。今日朝堂风云,当如你我这对局一般惊心动魄,陛下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王文锦:“……”
忠顺王自顾自接着道:“本王这一辈,兄弟不多,惟上皇与本王;上皇之下,成年的五子之中,当今为皇后所出,降生之初方立为太子;然待皇子长成,彼时最早封王之人却是老五,年方十六即因军功封为孝王;三年后太子方才被封为仁王。只怕满朝文武无人不知圣上与老五之间有着几分芥蒂宿怨,然当今心机极深且能隐忍,这些年里皆是藏而不露。面上彬彬有礼,实则心思叵测,对老五只怕一日未曾放下戒心。然碍于上皇尚在,终能隐而不发。”
王文锦对曰:“然而如今圣上即位不久,五王爷旋即再立大功,此番已是功高盖主,爵位封无可封。圣上终于再难隐忍,从此番封赏的圣旨可知,圣上削权翦势之意图已是显而易见……”
忠顺王道:“不错,此番圣上明面上对南征诸将功臣俱是厚赏,然实则赏赐虽厚然加封却有所保留,除却擒获首逆、夺得头功的于荫霖官职连升两级外,其余皆惟升一级。真正大封的却是如光熙这般阵亡之将,然已死之人,便是有再高的爵位官职,又有何用?此外如张勋、稌永等五王爷亲信,则是明升暗调,皆借以升职将其调离京师抑或五王爷身边。便连五王爷本人,虽加封太保,然较了殿阁学士,三公不过虚衔,有名无权罢了。不仅如此,此番圣上更是以退为进,竟以令五王爷养伤为借口,借机收回其手中步兵统领之职。可知此乃京师内城戍卫之总负责人,掌京师兵权,老五领兵大半生,只怕未曾有过如此这般被收回兵权的经历……兼了此番圣上对谭钦思的处置亦当真是耐人寻味了……”
王文锦对曰:“王爷高见,在下亦如此以为。明面上,圣上似是为绝后患,将谭钦思列入罪属一类而一并剪除。实则圣上心中,谭钦思未尝便是那罪属,只怕实属稌永之类,忠心耿耿,武功高强,兼了人脉广布,与朝堂江湖皆有联络。放了这等人在五王爷身边,圣上如何得以安寝?不若趁机与之一个罪名,令其远离京师方是……”
忠顺王道:“不错,圣上对五王一派早已心存忌惮。此番南征,五王一派亦是借机坐大。圣上对老五,始终是心存忌惮却又不得已而依赖之。遂两江沦陷,圣上不得已出动五王爷,却实属无奈之举。五王爷征战多年,手握兵权,朝中强将几近皆为他所提拔,其势力几近遍布整个兵部及武职军官之中。若非此次鲧儿尚且领兵北伐、征战阿速而分出一部分兵力兵权,只怕五王爷将手握京师所有兵权。五王爷欲借南征封赏提拔亲信,而圣上则借机明升暗调,剪除削弱五王爷势力,可谓是水火难容了……”
王文锦则道:“此番圣上终是忍无可忍,已经迫不及待地欲收回五王爷手中兵权。意图如此显而易见,当不符圣上素昔韬光养晦之风;然即便圣上此番欲释那兵权,五王爷便会就此坐以待毙?想来五王爷掌那兵权多年,如何甘心大权就此一朝被释?”
忠顺王对曰:“若论这耐性与心机,皇兄此五子是各不相同。早去的二皇子与当今吏部尚书三皇子乃是最为浅白易怒之人,令人一眼便能探个明白;而老四则是闲散王爷,素昔无那名利之心;惟太子与五皇子,皆是心机深沉之辈,平素俱是藏而不露。然老五到底领兵多年,身上亦有几分武人之血性,亦断非一味隐忍之辈。尚且身为皇子之时便孤芳自赏、清高自诩,若非心中尚存君臣之道、上下之分,只怕大宝之位早已易主……”
王文锦道:“王爷之意是……”
忠顺王颔首道:“如今朝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若是不出本王所料,老五只怕近日便有行动。可知这步兵统领亦非人人均可轻易觊觎之位,即便那黄元善乃是圣上昔日东宫总管,心腹之吏,只怕亦未能那般便宜。先生大可拭目以待,看本王此言是也不是。”
王文锦附和道:“在下虽身处王爷府中,未曾亲历朝堂,然大抵亦有如此之感。”只随即又转了一个话题说道,“若照此情形,我等当如何行事是好?”
忠顺王则答:“如今无论堂上虎兕相争谁赢谁输,我等惟需静观其变即可,此二者皆非我等可稍加轻慢之辈,一个不慎,只怕引火烧身。何况现下本王一派正有一宿敌尚且虎视眈眈,我等尚需应付该人,无暇顾及他事。”
王文锦闻言颔首以示知晓:“王爷所虑不无道理,上回戏子之事尚未寻了该人理论。指不定此事正可成为把柄,借以参他一本……”
忠顺王听罢忙道:“先生之意是……”
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另一边,却说贾珠与钦思到达汇星楼之时,之前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忽地转阴,随后竟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贾珠忙不迭吩咐郑文先回荣府驾了马车,携了雨具前来。吩咐毕,只见这边钦思自入了格竹厅后便一直倚坐窗前,一手支颐,面朝窗外之景出神,半晌方忽地道句:“这般时节竟降绵绵细雨?此尚还是弟居了二十余年之久的京城吗?……”
贾珠闻言,手中倒茶的动作微滞,随后将茶壶放下,缓缓对曰:“现下正值雨季,雨水多些亦不足为奇……”
钦思又道:“如今看来,京师风物弟竟有些陌生了,竟不像那自小居于此地之人,不料最终仍落得个流落他乡,客死异处之局……”
贾珠听罢这话不禁心下大恸,此番方忆起自与钦思相识以来,钦思虽亦时常出京游历闯荡,因此方得侠客之名。然却是地道的京城人氏,其父乃前任顺天府尹,死于任上。京中亲友颇多,如今被罚出京,难免与之终成永诀。念及于此,贾珠欲开口劝慰一番,方道:“到底圣谕上留下三月令兄盘桓,兄大抵可与素昔好友再聚一回。”
钦思听罢方强笑打趣道:“如此看在你我二人多年情分上,弟这三月的吃喝便全然仰仗鸿仪了~”
贾珠当即颔首道:“莫说三月,便是谭兄吃在下三年,在下亦不亏了谭兄。”
钦思随即又道:“弟盼着这三月能将平生未尽之心愿悉数完成:试剑能胜过殿下一次,与稌大侍卫斗双剑能占了上风,得侯大才子亲笔赋诗一首,得入东王西王府上赴宴一回,唱那《惊梦》、《寻梦》两出旦角戏能赛过蓉官……”说到这里方又打趣道,“若能顺带赢取京师第一名花之芳心,携其出京,便是弟平生心之所向……不过此言鸿仪且千万莫要令了珣玉知晓。”
贾珠道:“……谭兄当真志向远大。”
钦思一面扳着手指一面说道:“如此看来,弟平生憾事当真不少,这三月只怕太过短暂……”
贾珠终是问道:“谭兄,可曾后悔当日为令师求情之举?彼时殿下亦曾劝兄三思,兄只道是无怨无悔。兄视师如父,想必未曾后悔为师求情之举,可知兄为南征可谓是殚精竭虑,劳苦功高……”说着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钦思布满烧伤的侧脸,接着道,“兄亦是付出不小之代价,然此举却令兄这数月里的功绩尽皆毁于一旦……”
言罢只听窗外雨势渐大,钦思沉默半晌方开口对曰:“为师父求情乞饶之举,免师父死前受辱,亦助殿下成就仁义之名,弟当是不悔……然若说心下未曾有那一丝半点的怨怼之情,倒也不合常情了……”言罢顿了顿方又说道,“弟尚还记得彼时王师初入安徽之时,弟连夜赶往投奔,亲口对殿下道曰此番随军,欲就此立身扬名,如此弟便可就势名正言顺地跟随在殿下身旁效力,长住京师,免弟居无定所的奔波之苦。期间随军征战各地,弟自谓始终尽心竭力、不顾己身安危,更无丝毫懈怠之处,惟盼着此番能一举功成名就。不料此番未得半点功名,最终却落得连自小常居之地亦难以逗留,与了殿下两厢分离,不可常聚……”
贾珠道:“谭兄……”
这边贾珠尚且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反倒是钦思开口自我开解道:“罢了,此番殿下自己亦是有苦难诉,委屈颇多,率领王师千里南下,以命相拼、生死相搏,方才换来江南太平。如今归来却遭遇如此,几近连兵权亦交付出去,却令殿下情何以堪……如此想来弟这点遭遇又何足挂齿?如今想来惟有鸿仪你这等好命的,此番得以擢升典仪,入职五王府,和殿下长相厮守……”
贾珠听罢苦笑道:“‘长相厮守’,兄何出此言?……”此番钦思之言倒勾起贾珠自己的心事,遂暗自出了一回神,于心中暗忖道:“我又何尝有甚好命?彼时初入科场,进入翰林,不过欲做一介不咸不淡的闲官罢了,尽力不去掺合那势力纷争,以免日后抽身不及,徒受牵连。奈何人何尝是能随心所欲、由得自己的?自从为王子腾为巩固自家在兵部的势力而强行安插|进兵部之后,事到如今,便是升调亦惟升任五王府典仪。于外人眼中,此职自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入职王府,与王爷不可谓不亲,今后自是不惧不能受王爷提携一番。然惟他知晓,如今在圣上眼中,他已然是五皇子一派之人。若是五皇子永得圣眷倒好,然孰不知如今圣上与五王一派彼此有些嫌隙在内,两雄相争则必有一伤,届时若五皇子落败,贾珠惟有池鱼之殃。此中顾虑苦楚,又得何人倾诉……”
正如此寻思一阵,便又闻钦思问道:“珣玉何时归京述职?若他再不归来,只怕弟再无与之相聚之日了。”
贾珠闻言勉力敛下己我心思答曰:“他本已事了,正待回京述职,奈何积劳成疾,竟无法起身,据闻现下正歇于南昌府养疴,只怕需待大愈之后方才得以归来……”说罢又转而询问道,“此番离京,谭兄有何打算?”
钦思则答:“弟于江淮一带本有些旧友,之前因了战事之故未尝得以与之团聚,此番离京,正可前去寻访一回,希欲他们未曾为战争殃及方是。”
贾珠听罢颔首,又道:“兄亦莫要太过介怀,此番只是不令了兄进京,若是我等有那机会出京,便可与兄相聚。何况照如今看来,珣玉日后只怕难免外任之命,若得兄亦在所任之地,又可聚首一回,届时尚需仰仗谭兄能多加照料一番……”
钦思闻言摆手道:“如今弟尚未出京,你竟已为你家珣玉定下了,鸿仪当真是物尽其才……不过你且安心,弟南下归来之后大抵常居山西山东两处,离京亦是颇近。若是当真挂念兄弟,便多在殿下身边提及兄弟一番,盼得殿下能得空移驾出京,令弟面见一回。”
贾珠听罢忙应下:“此事无需谭兄吩咐,在下自当谨记。此外在下尚有一事恳请谭兄相助,兄此番既欲南下,若是能前往金陵,可代在下前往探视一回。贾氏原籍并了祖坟祭田皆在该处,彼时江淮遭贼洗劫,族人尽皆迁往别地。在下尚在原籍置下些许产业,彼时尚且心痛产业因战事尽毁。之前收到原籍负责人吟诗来信,曰原籍族人已迁往别处安家。然我只道是如今王师光复江宁,原籍产业亦不可就此荒废,尚需有人前往料理经营方是。兄若前往,可前往寻了吟诗一道,代在下将荒废之地再行雇人耕种,祭田田庄之类亦需有人料理经营,亦可趁江宁战事居民大多搬迁之时购入些许土地……”
此番钦思闻言倒也一口应下,道是待南下之后即刻前往。
贾珠则郑重谢过。
之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便见有五王府之人前来寻钦思,道是王爷召唤。钦思见状只得匆匆告辞,贾珠又约定这三月若是得闲,自当常常往来聚谈方是。钦思临行前不忘打趣:“若是常赖兄等吃喝,只怕兄等未及三月便将弟驱之不迭,弟还是赖着殿下吃喝去,已赖着殿下许多年,想来这几天殿下亦不至于厌了小弟。”言毕方随来人自去不提。
这边贾珠又将千霜唤来面谈一阵,方结了帐,乘车回去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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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