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周末持续了不到一年,最后的那天,张燮与秉章亦如往常一般前往书店打发时间。他们喜欢前往二楼的科技类架前看的儿童专区,只因那里人少安静。那次张燮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放错了位置的《二战武器图解》,他二人便一道并肩蹲在书柜跟前读得如醉如痴,一面还催促对方,嫌对方读得太慢。不料此番未过多久,便见从头顶上方忽地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飞快将两人手中的书抽走。他二人随之莫名其妙地抬头一看,只见跟前站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店员,面色严肃,为人古板,垂首扫了一眼书的封面,对他二人道句:“这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书,小孩子应该上三楼儿童专柜。”
秉章还欲辩解一句曰:“可是我们想看……”
然那店员根本未闻见秉章的话,只径直说道:“快走吧走吧。”说着便将那架最上层,他两人够不到之处。
张燮并未多说,只沉默地拉着秉章一道离了此处,也并未前往三楼儿童专区,而是一道离开书店。那一天时间尚早,他们亦不欲就此回家。书店的后门正对着城市里的人工渠,他们于是便沿着河岸一直走。那时不比现在,满目的高楼大厦堆成石头森林,城市的面积要小上许多。加之他们所居住之地乃是小城市,没走多远,便行出了市中心,来到城市的郊区。彼时那里还是田野,田里开着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路上,秉章仍在抱怨之前在书店发生之事,张燮则沿途默默无语地跟随,径直想着心事。直到秉章发觉自己说话一直未曾得到回应,方才注意到张燮并未听他讲话。
遂秉章有些不悦地推了身侧张燮一把,开口问道:“阿燮,一直不说话,想什么呢?”
张燮方回过神来,答道:“我在想我刚才看到的那本书标价二十元,我要存上多久的钱能将它买下来。”
秉章则道:“你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事?”
张燮点头。
秉章:“……”
随后他二人步至一道铁门前,此处禁止任何人通行,他二人算是走到了尽头,干脆在此席地而坐,背靠着身后遍地的油菜花。张燮说道:“阿章,你明年会上x中吧?”
祝秉章听罢随口答道:“嗯。”
张燮道:“我会跟你上同一所中学。”
祝秉章闻言笑答:“好呀。”
此番张燮却是笑着说道:“其实刚才我不是特别生气,因为有你陪我一起被赶出来,感觉不是很难过……”
秉章听罢这话登时转身将一旁张燮推倒在菜花田里,一面挠他的痒一面嗔道:“哈,照你这么说来你将我当成为你垫背的了?”
张燮一面无力地推搡身上的秉章一面笑出了眼泪,二人在菜花田里滚作一团,拂了彼此满头满身的油菜花瓣。直到动弹不了,方并肩躺倒在地,秉章说道:“此番说好了,我们今后都要一直读同一所学校……”
却说之后不久便是张燮的生日,离张燮所计划的省吃俭用以凑够零用钱买下那本彩页硬壳的《二战武器图解》尚有些许时日,却意外地在生日这天收到了这本书的礼物,正是祝秉章送的。彼时张燮忙着体味喜悦与感动,尚且忘了询问此书来历,直到过去许多年后,某一日张燮为秉章收拾幼年的玩具之时发现他小学时期收集的全套水浒金卡只剩下零星的几张,便问他扔去了哪里。只听秉章答:“好像是和人换钱去了。”
张燮问:“你当时急着用钱吗?换钱做什么?”
秉章答:“为了凑钱替你买那本《二战图解》吧。”
张燮:“……”
三年初中与三年高中,六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高考那年,祝秉章考起了省外的大学,学校虽然差强人意,然仍是足够支持少年背起行囊,告别这个生活了十余年的城市,独自步上求学之路。离家上学的那日,全家出动,前往火车站为秉章送行。张燮亦一道随同前往。在家中辗转片晌,寻思有什么可以当作纪念让秉章带去学校的,踟蹰许久,直到父母催促他出门,方才亟亟地将整个抽屉拉下,将放在抽屉最下层的一叠自己收集了三年的战车卡片悉数抽了出来,用报纸包了几层,一股脑塞进背包,方匆匆背着包跟着家人一道坐车前往火车站。
彼时火车站人山人海,祝家亲友挤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里,祝妈妈仍在往秉章包里塞入各种食物,又一面不迭地吩咐道:“板蓝根、黄连素、消炎片、止咳糖浆、云南白药……都在那个蓝塑料袋里,另外晕车药在衣服外面下面左边的口袋里,车票在一旁的口袋里。零钱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与车票分开放,别掏钱的时候把车票带出来了……去了学校要照顾好自己,生病记得去医院……”车站环境嘈杂不堪,一干人等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惟张燮从旁默默不语,独自立于一旁,宛如一个局外人,将手里抱着的背包拽得死紧。
直到列车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祝秉章已经背好背包、拎上箱子登上火车,张燮方匆匆将纸包从背包里取出,飞快塞到他的手上。正值这时,列车开始关闭车门,绿皮的车门镶着两扇窄窄的玻璃便将他二人分割在了两个世界。那一瞬间,秉章听见张燮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年后,我也会考去你的大学,我们再在一起……”随后列车员令秉章入座,车外的张燮便跟着奔至秉章座位的窗前,匆匆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写了两个字。之后只听头顶传来刺耳的铃声,秉章的父亲上前将张燮拉离车窗。只见火车缓缓启动,张燮跟着走了几步,随后渐渐小跑起来,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记住我的话”,虽然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终于跑到月台尽头只得停下,便见一长列的车厢从自己跟前驶过。
而车窗里的祝秉章一直追逐着窗外张燮的身影,直到列车奔驰起来再也望不见,方缓缓转身坐回座位上。有些木然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神色难掩惆怅。彼时的火车站位于城市边缘,火车出站之后没过多久便已行驶到郊外,只见太阳刚刚从田野对面升起。一丝晨光穿过车窗玻璃迷迷糊糊地晃入人眼,祝秉章眨眨眼睛,定睛一看,阳光已将车窗玻璃照得透亮。在那玻璃之上,正是方才张燮写的两个字,一笔一划,清晰用力——等我。秉章伸手抚在窗玻璃上,那字划在车窗背面,是反向的,用手也抹不去,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年的时间一点都不长,在张燮暗无天日、挥汗如雨的高三冲刺岁月中与秉章大一繁忙的军训与学业生活里一晃而过。银杏树的扇形树叶还没有染成金黄,大学便又迎来一届新生。那一年的高考,张燮超常发挥,高出重本线近一百分,然而他仍是不顾全家人反对毅然报了祝秉章所读的学校与专业。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祝秉章因为学校放暑假也休息在家。他二人时隔多年又一次沿着新华书店后门外的人工渠漫步。然而这个城市宛如暴发户一般的扩张速度,已经迅速占领这个城市之内及其之外的土地,年幼之时河畔的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菜花田早已消失了踪影。如今沿着河岸漫步,一直走到那架铁门之前,皆是一大片被建筑商收购之后亟待建房的荒地,其上长满了野草。
他二人依然在那铁门前坐下,秉章双手枕着后脑,躺倒在地,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含糊不清地说道:“受不了了,我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一旁坐着的张燮闻言笑道,意有所指:“你这么说,是指你也会变的啰?”
秉章对曰:“嗯,肯定的吧。”
张燮听罢敛下笑容,淡淡反问道:“是吗……”
秉章则道:“当然了,我至少会变老吧,不可能永远二十岁……”
张燮:“……”
随后只见秉章坐起身来,扔掉嘴里的狗尾草,随手从一旁拽了一根长草的叶子,在手里细细编成指环状,一面说道:“……不过有些事情是一定不会改变的,比如我喜欢你这件事,想和你在一起这件事……”说着伸手拉过张燮的手,便将手中编好的草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张燮见状感动与难为情相互交织,将眼光聚焦在那草编的戒指之上佯装不在意地打趣道:“拿个草做的环子就把我打发了,也太便宜你了。”
秉章则道:“这个先寄放在你那里,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再把它换成钻石的……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的,连石头都能风化,金子也能褪色……不过金刚石应该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了吧,只有它才能代表我对你的感情……”
祝秉章说这话之时,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微风轻抚草尖与发梢的轻柔触感。似乎就是在那时,他对他许下的关于钻戒的诺言,成为彼此关于爱情的信念。彼时虽只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谈,却说得那样认真。而他虽然没有回答,却听得很专注,一直记在心里,就这样记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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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一)
?却说那日夜里,煦玉正于房中独坐闲读之时,从窗外忽地窜进一黑衣人,撞破窗户,跃进房中,举剑直向煦玉刺来。彼时情势危急,便是一旁的执扇因与煦玉隔了一段距离而不及救援。正值那时,只见煦玉立起身来,直面刺来的剑尖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亦未眨动一下,迎面而上伸出左手握着锋刃,顷刻间只见刃上血流如注。那黑衣人见煦玉全然不惧利刃当胸,反倒为煦玉气势所骇,致使手中动作迟疑了一瞬,正值那时,一旁的执扇灵机一动,提起桌上的陶瓷水壶一股脑儿地向那黑衣人仍去。那人见状只得闪身往一旁躲去,剑从煦玉手中抽出,煦玉随之身形微颤,蹙眉忍痛。执扇则趁那黑衣人躲闪之际从墙上抽出长剑,一个健步跨至煦玉身前,持剑护卫。
随后听见动静的学署中众衙吏纷纷前来探查,便是一旁房里已睡下的则谨亦持剑赶来。此番那黑衣人只见周遭人多势众,已是无机可趁,只得收剑逃遁。却听对面煦玉唤住他说道:“告诉周家椽,古人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番便是杀了我,他之愆尤亦不容恕。身为一方学政,本官自当整顿科场弊端,导正不良士风。他所为乃是自取灭亡,此番又添上一条行刺钦差的大罪,本官绝不姑息。”
那黑衣人闻言忙不迭自去。这边则谨见状还欲追击,煦玉则抬手制止众人,只道是放其自去,此人不过听命行事的喽啰罢了,放他前去正可随之直捣黄龙,擒贼擒王。
则谨闻言亦未反对,随后径直步至煦玉跟前,令其伸出左手。煦玉本欲缩手掩藏,奈何掩藏不住,只得伸出与则谨探视。只见掌心并了手指之上,划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则谨随即命学署的衙吏星夜前往将本地的大夫找来,随后转向煦玉嗔道:“这伤深可见骨,几近伤及左手经脉,令你此手尽废!……长了二十余岁行事仍是这般任性妄为,逞一时之勇,不懂避其锋芒,迂回婉曲,合该终一日跌足于此!……你先生往昔教诲皆为你做了那耳旁风,未曾听进一句半句。此番我亦管不了你,届时他如何训斥,我皆作不知,亦不管你……”
此番煦玉自知此举危险万分,亦无怪乎则谨心急忧心,只得作揖赔罪道:“玉儿累及公子担忧,日纷夜扰,不得安宁,万死难辞其咎。不敢承望公子再行宽宥一回,只公子念及怒气伤肝,则千万息怒,对玉儿宽待一二……”
则谨闻言长叹一声,哭笑不得,道句“所谓‘近墨者黑’果非虚言,怎亦学得跟珠儿一般油嘴滑舌的,令人肚子里多少埋怨的话都道不出”。知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何况煦玉性子自来如此,此生只怕亦难以改变。若他当真成为那等惟知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之人,便也不是煦玉了。
待大夫前来为煦玉诊视包扎完毕,煦玉方吩咐众人自去歇下。待众人去了之后,煦玉令执扇咏赋为自己展纸研磨,连夜写成谕民告示,告知城中士民自己将于何日开堂庭审南昌学霸周家椽并了不法武生武继志等人。于青天之下,众百姓见证,可谓是对周家椽等人的宣战,不容任何人阻扰。写毕搁笔,方唤了衙吏来,待明日天明便往城中张贴。随后方令执扇等人伺候着睡下,不提。
翌日,学政提督于学署之中遇刺之事登时传遍南昌府各处。若说在煦玉用计擒获武继志之时,江西巡抚董毓葆并了那南昌知府刘秉衡尚可不闻不问,隔岸观火,然此事一出,他二人却再难继续如之前那般保持沉默,作事不关己之状。可知学政乃是与总督巡抚一般朝廷钦命钦差大臣,不论品级,于所任之地与总督巡抚所受相同待遇。此番钦差大臣于自己任区内遇刺受伤,加之煦玉又将此事写成谕告喻示全府百姓,致使人尽皆知,若是学政将此事上书京师,足以治他二人之罪。遂此番他二人是断然不敢怠慢了,次日清晨便匆匆赶往学署探望。却说彼时煦玉堪堪起身,将将洗漱着装完毕,便闻见官差通报曰巡抚大人与知府大人来访。煦玉只得整肃衣冠前往面见,闻说他二人亦未用膳,方命家人将早膳又添了些精致膳食,一并摆在厅中,招待他二人用了膳。他二人此番亦无心吃食,随意吃了些许应景罢了。席上亦郑重承诺曰将全力配合审讯周家椽之案,已由衙内发出檄文缉拿刺客,将刺客及其主使之人擒拿归案后定然定下大罪,判以重刑,方与学政大人一个交待。
待三人吃罢了饭,董刘二人便告辞而去,只道是衙内尚有公务需得料理。煦玉亦不甚款留,只任他二人自去。这边董刘二人上了轿,一并回了南昌府衙。入衙后,他二人尚还商议方才之事,只听那刘秉衡说道:“照如今情势看来,下官与董大人是不得不插手此事,然如此一来岂非拉下了脸与周家为敌?那吏部尚书三王爷可是管着我等升调奖惩之事,亦是开罪不起的,否则日后宦途堪忧……”
董毓葆闻言摇首对曰:“如今是非如此不可了,素闻那林煦玉为人是极为刚正不阿,可谓是玉壶冰心,不讲情面的,若他将此间遇刺之事悉数上书与上头知晓,他本便是圣上钦命治理本省科场取试诸事的钦差,此番便是参劾你我二人一个对钦差保护不周之责,亦够我二人受了;周家楣到底惟是吏部侍郎,至于吏部尚书三王爷会保他到何种地步,尚不知晓,我们且自保为上……如今之计惟有希望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二人助他将周家椽等人按他心意办了,待他心满意忺,方不理论我二人之事,否则当初他信中对我之言,怕便要实现了……”
这边刘秉衡则恨声说道:“这周家椽亦是情急之下频出昏招,使了何计不好偏遣那刺客,人没杀到不说还令人抓住了把柄,落了个要挟行刺钦差的罪名……”
董毓葆听罢则暗自思忖半晌,说道:“若说寻常之人倒也罢了,遣了刺客要挟,若是那寻常惜命之人只怕是不无所动,多少会有所顾忌。奈何此人根本临危不惧,将生死置之不顾。今晨我特意私下里将昨日为林煦玉诊治的易老九唤来询问,他与我道林煦玉的手伤极为严重,已经露骨伤筋,然他面上却仍是谈笑风生,毫不为动。我素昔只道是林煦玉家世极为优渥,自幼娇养,心比天高却也命比纸薄,不料此番却是如此。亦无怪乎便连那周家椽寻来的亡命之徒亦见之心下畏惧,奈何不了他……”
刘秉衡则道:“如今我们当如何行事?便是你我助他擒下周家椽,只怕他亦难恕遇刺之事,便连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的考评亦不甚看重,遂他述职之时当如何参奏,当是无所顾忌。需想法与之调停周旋一番方是,不若待此间事毕,我等以为其践行为由,邀他一聚若何?”
董毓葆答曰:“朝廷禁止督抚与学政私聚,只怕便是我们相邀,他亦不肯赴约。”
那刘秉衡闻言忖度片晌,忽地心生一计,说道:“此番下官有一计,还请巡抚大人斟酌。”
董毓葆对曰:“何计?”
刘秉衡附耳低声说道:“据闻林煦玉虽才高八斗,生性却是倜傥风流。因年少登科、才貌双全,文章风采倾动一时,引得京师是名宿倾心、美人解佩,早年之时与京师第一名花的一段因缘纠葛更是人人称道艳羡。只后来不知因了何故忽地断了往来,不了了之……”
董毓葆问道:“此番刘兄言下之意是……”
刘秉衡遂道:“下官闻说那京师第一名花姓倪名幻玉,表字馥珠,正是本省之人。幼年家庭遭变,遂沦落娼门。这倪幻玉漂泊到京,随后蜚声京师。然她家中尚有一妹,尚在本府应酬,于本府亦算小有名气,名唤倪心怡,不若便由此女出面,想来那林煦玉念及往昔之情,亦不忍相拒……”
董毓葆则道:“林煦玉为人向来清高绝俗,只恐倪心怡到底乃是一介倡优之流,他闻说不肯屈就前来。”
刘秉衡对曰:“此事倒也无需多虑,据闻林煦玉虽素来潇洒风流,然为人却也极为纯粹,用情极专,否则亦无当年美称,乃是狎妓了。此番是断然不会相拒。”
董毓葆闻罢痛赞此言甚是,随即二人便依计行事。此番他二人分头行动,董毓葆前往周家椽家中,以巡抚之资责令那周家椽莫行无谓之事;另外刘秉衡则亲身拜访倪心怡。却说此二人依据些许只言片语而对煦玉为人琐事妄自揣测,窥其一斑却自诩知晓大概,真可谓是管窥蠡测矣,此番则按下不表。
另一边,煦玉遇刺受伤之事亦惊动南昌诸学子,待那董刘二人拜访过后,又有为数不少的学子欲前来探望宗师,尤其是经由煦玉科考录取之人,因了心存感激,此番更是忧心忡忡、关怀备至。另一些如常年饱受周家学霸之害的士子生员,闻说煦玉乃是为周家雇人刺伤,皆是义愤填膺,却因他不计利害,为士子排忧解难,遂均是感戴有加。因了探望来访之人甚多,煦玉不堪其扰,只得令学署官吏以病体不便需卧床静养为由一一谢绝,实则暗地里命人暗访受周家迫害的生员,收集证词罪状,欲待届时将南昌学霸一网打尽。此番则不消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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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二)
?却说周家椽自上回遣人进入学署行刺未遂之后,便整日提心吊胆,惶惶难安。若说赣省历任学差他们亦是见过不少,赣省科场枪替拉榼之风是由来已久,因了周家背后有京城的势力,兼了周家更是驯养一批武童作为打手,历任学政为求自保,便是进场监考之时亦是自行寻人护卫,避之唯恐不及,以免误遭鱼池之殃。未尝有人胆敢亲身直面打手威胁而面不改色之人,更无此类先下手为强,设计将武童之首武继志并了诸武生诱捕归案之举,令他家拉榼之举悉数破产。如今便是遣了刺客前往行刺,这状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学政更是胆敢赤手握剑刃而不惧,倒将刺客骇退,反令自己落了把柄在人手。
随后学政以妨碍取试、谋害钦差为由发榜檄文,张贴于城,传令周家椽与武继志一道受审。周家椽自是知晓此番这年纪尚轻的学政乃是动了真格,铁了心欲办他一干人等。正待向往昔素有往来的巡抚董毓葆求助,令其代为从中斡旋一二。不料此番董毓葆亲上门来,却是一改往昔和善之态,竟拉下脸来,丝毫不留情面,道是自己身为巡抚,不可干预学政事务,且若是为学政发觉其有受贿徇私等情节,少不得被其封奏。此外,董毓葆更是过河拆桥,为求自保,免担保护不周之责,更是令周家椽速速将刺客交出,令其归案,如此双方皆可省事,否则亦添缉拿追剿刺客之务。此番周家椽见董毓葆毫不顾念周家旧情,曾受自己不少恩惠,待此番自己出事,竟丝毫不念往昔之恩,竟急于与周家撇清关系。
念及于此周家椽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下只道是你不念他周家椽之情尚可,看你今后如何面对京里的吏部侍郎!只是此时求救只怕为时已晚,先行写了家信令京里的家兄在圣上面前求情,求三王爷为自己作保。随后又命可靠之家人,携了金银等物上京打点,这边南昌府衙之中因董毓葆已亲自前来声明叮嘱过,遂暗自打点已然行之不通,董毓葆刘秉衡等人此番是急于将他抓捕归案。奈何时日太短,林煦玉即便受伤染恙亦不肯宽限庭审时日,令他家根本不及打点准备,开堂之时,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此番煦玉于学署衙门开堂审讯,煦玉高坐公堂之上,一旁是陪审的董毓葆并了刘秉衡二人。只见大堂中间一溜儿跪着彼时煦玉设计于贡院现场抓获的一干拉榼的武生,为首的正是那武继志,一旁则立着作为证人的生员士子。
此番庭审之前,煦玉早已审讯过武继志,那武继志亦是尽皆招供,将所犯之罪写成供状。此番庭审不过将武继志等人所犯之罪与受害之生员人证等彼此相互对证一回,令百姓得以观看知晓罢了。
审过武生之后又审文童,却说周家椽之前是既以武生拉榼,又使文童枪替代考,此番煦玉依据知情之人举报,擒获几名周家资助培养又专替他人枪替的文生,又命他们招供,将他们知晓的其余同样专做枪替的文生招出,道是若是隐瞒不报,一经查出,一干人等一并连坐加罚。而随枪替之案而出的自是滥保,周家亦有一批年高辈老的秀才专管为人做那廪保,收取重金从而与枪替相互勾结合作,替枪替之人隐瞒。遂此番煦玉亦查出一干专做此营生的秀才,与枪替一并处理。随后依据这干文童的供词,列出周家椽所任用的枪替文生名单,此番庭审煦玉便将此名单并了诸生供状交与周家椽审视,那周家椽战战兢兢地接过,愈看愈心惊胆寒,只见此番煦玉几近将自己老底掀了出来。只听座上煦玉又道:“你且审视清楚了,其中可有那被冤枉的?本官极为公道,尚许你辩护。”
那供词等具有一干文生签字画押,便是周家椽欲狡辩几句亦无从辩起,只得默认。
随后煦玉正待将那周家椽的数罪坐实了,便见南昌府同知定保率领几名衙吏押着一人步至公堂之上,拱手说道:“大人,人犯兴安带到。”
那周家椽见状已是骇得面如土色,此人正是当初周家暗中培养的死士,专为周家椽行些勒索敲诈暗杀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亦是此番前往学署刺杀煦玉的主犯。此人落网,则意味着周家椽行刺钦差的罪名坐实,如此一来则断非干涉本府取试一样罪名便能轻易结案的。
却说之前煦玉审讯一干武生文童并了周家椽之时,那堂上听审的董毓葆并了刘秉衡一直碍于此乃学政职责分内,遂惟有沉默倾听,未曾插言干涉。如今由定保所逮捕之人,所犯之罪则关涉本府刑事案件,确属知府巡抚任内之责,由此忙不迭从座上对犯人叱道:“堂下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犯闻言方抬首对曰:“小人名唤兴安,正是南昌府武生。”
一旁定保则道:“下官遵知府大人之令,前往周家椽家中搜捕当日行刺林大人的刺客,从他家中搜到疑似行凶的兵器,被埋在花园之中,其上有血迹,还有夜行衣之类。此花园正对着这兴安的住处,此物疑似该人所有。”言毕便将证物呈上。
座上煦玉闻言,则道:“此番既是武生犯案,亦属学政职责范畴,若是此生罪名审实,将剥夺其武生资格。”
言毕煦玉从董刘二人手中接过那沾血长剑,又将自己左手纱布解下,将手中伤势与长剑锋刃相互比对一番,全然相合,可知划破煦玉手掌之物正是此剑。随后又取出一幅画轴,命一旁侍立的蔡新打开,只见正是一幅泼墨的《江南春雨图》,然青山的部分却清晰地印上了一个沾泥的鞋印。
那蔡新展开画轴之后则道:“此画不正是世兄当日午后闲来无事之时画的?彼时在下与史兄尚还赏鉴此画,在下等皆赞世兄妙笔丹青,墨泼纸素而随手点染,泼墨为山、泼翠为叶,云霞风雨皆是相映成趣、酣畅淋漓,如今这、这是……”
一旁煦玉闻言干咳一声对曰:“不错,正是此画,此画用墨较深,此地气候湿润,上午又降雨一场,遂半日来皆未曾干透,本官将其铺展于窗下案台之上晾晒。不料那刺客从窗口跃入,正踏在此画之上,留下了清晰的泥印。此番正可与这搜剿的夜行衣的鞋底比对一番,再将画上泥土与鞋底泥土相互比对,若是合对,便能证明此衣剑等物当真乃是刺客之物。”
蔡新则接了句:“只可惜了世兄一幅好画,为这刺客一脚尽毁,当真暴殄天物。”
随后煦玉便命衙吏将那鞋子取来比对,结果自是完全相合。此外又有衙吏前来回报曰在兴安的房中亦发现了大量类似的泥土脚印,因是降雨之故,兴安前往花园掩埋行凶之物时需得掘土,泥土湿润,自是沾了许多在鞋底,随着其主行动而留下痕迹,恰巧留在了兴安房中。此番煦玉则对堂下的兴安说道:“此物既为刺客留下的,如何此物于你院中地下被发现,院中泥土鞋印亦在你房中,你尚可解释一番;抑或你有那证人可证明行刺当时你人在他处,亦可证实你之清白……”
此番不及那兴安辩解,一旁的董毓葆便亟亟开口说道:“林大人何需赘言,鞋印泥土在此人房中被发现,此人嫌疑最大,命人摆下刑具,拶指棍棒地伺候一阵,还怕有甚抵赖狡辩的都悉数招了……”说着便转向那兴安问道,“此番可是你潜入学署意图刺杀林大人,又是何人指使,你且悉数招了,省得我们添这许多麻烦,你还徒受皮肉之苦!”
这兴安见自己主子已是自身难保,即便再行隐瞒如今亦无人可维护自己,何况这座上林大人胸有成竹,一旁董刘二人亦是来势汹汹,皆是不审出个结果誓不罢休之状,不若将自己知晓之事尽数招认,尚能少受些冤枉罪。如此念着方答道:“回大人,当夜奉命入署行刺林大人之人正是小人,小人乃是受了家主指使……”
此番听罢那兴安之言,座上煦玉倒也神色淡然、不辨喜怒,董刘二人面上则是洋洋得意,行刺钦差之事水落石出,他二人便有了交待,忙不迭令那兴安写了供词并签字画押。另一边跪着的周家椽则气不打一处来,这兴安一招供,自是将他这一幕后主使的罪行坐实了,他便也百口莫辩。只见那董毓葆转向自己问道:“周家椽,此番你指派之刺客皆已悉数招认,你还有何言可说?”
那周家椽垂首,咬牙切齿地寻思片晌,手下文童武生皆已悉数招供,如何还有自己这个主谋翻案的余地。正兀自不甘心地沉默着,便听那座上董毓葆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命他莫要抵赖拖延,速速招认了。随后只见那同知亲自递来纸笔,令自己将供状写了。
待审实周家椽等人之罪,煦玉方拉下脸来,此番南昌周家椽案涉及面之广之深实属罕见,其影响深远,严重危害南昌士风考风,遂煦玉判决亦是铁面无私,绝不容情。他素昔为人便是嫉恶如仇,如今更是为除此地毒瘤,惟用重典,只道是不下猛药无以医其痼疾。
此番周家椽之案所涉及之人皆由煦玉亲自定了罪,命衙吏写了卷宗,此番周家椽所犯共五条罪状:
其一,鬻贩枪替;其二,拉榼讹诈;其三,滥保包揽;其四,滋事扰民;其五,雇凶行刺钦差;以上诸罪,实不可恕,剥夺其举人资格,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武生武继志,素行拉榼讹诈恶举,不法多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实属周家椽从犯,剥夺其生员资格,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武生兴安,行刺钦差未遂,剥夺其生员资格,判处终身监|禁。
其余周家椽名下涉及枪替的文童,悉数剥其功名,开除生员资格,情节严重者监|禁三年,较轻者枷号三月以示惩处。
其参与拉榼讹诈之武生,其教习一并连坐,俱剥夺其生员资格,情节严重者监|禁三年,轻者枷号三月。
为周家椽枪替作保的廪保,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皆剥夺其生员资格,无论轻者重者,一律处流徙之刑。加以“滥保”勘语,一律革除,永不复用。
却说待此番煦玉将此案所涉及众人宣判完毕,为数不少之人因难受重刑皆跪地乞恩求饶,其中有那自诩才高能文之资深廪生者,欲凭己之才乞求煦玉开恩,免其流徙重刑。煦玉见状将身子往座上靠了,从袖中抽出撰扇啪地展开于手中轻摇慢扇,冷笑一声对曰:“既知今日之果,何行当日之事?你道是欲凭己之才,本官倒欲见识一番,是何种博古通今之伟才尚需本官格外开恩。”
一旁的蔡新史调二人见状便知座上煦玉被激起了性子,心下直怨这廪生不知深浅,戴罪之身竟敢在煦玉跟前叫板,逞才显能。不知素昔惟有这大才子在他人跟前逞才显能的份,他人何敢造次。惹着这大才子动了真怒,不将人驳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便也誓不罢休。
此番果不其然,只见那廪生自诩年高资老,所学甚杂,不拘以何诗何文出口发问议论,却皆为煦玉同样以诗文驳回。又以训诂、考证之类相难,不料一个词该生提出十三中解释,煦玉则提出十九种,且俱有出处。又比经解,论及《易》之注疏,该生惟知后人注解不过五六十种,大言不惭地自夸曰看过上百种之多。煦玉则道尚看过不过九十三种之多,又将这九十三种注家名姓、卷帙通共说了一遍,又反问该生既知上百种之多,可将自己未曾列出的卷帙皆罗列而出,那生闻言踟蹰半晌,哑口无言。此番堂上俱是文人学士,场外亦有本地生员并了官员围观,堂上的才学对决,皆令在场众人大开眼界,惟不同之处便是内行看门道,对了煦玉才学无不钦佩有加;外行则看热闹,这文人学子闹架,自有一番抑扬顿挫、沉吟推敲之趣。这廪生此番与煦玉对决,未曾将长官驳倒,反倒自讨没趣、失了面子,最终败下阵来不说,尚为煦玉训斥一通,道是读书是为明理,如今读了一世之书,尚且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便也枉为读书之人。
另有廪生则自持老迈窘困,不堪重刑,乞求学政加恩开复。煦玉见状亦不容情,只道是廪保关系重大,若廪保持正,自是百弊皆无。况廪保既为秀才之中资深之人,当应洁身自好,为人榜样,岂能如此贪金重利、滥保充数,妄为圣人门徒。若他为一人破例,今后少不得有更多滥保自持年高穷困,乞求加恩开复者,岂非是纵容了滥保之风。遂此番他定需铁面无私,下死手整治方可导正赣省不良之风。却说之后这干廪生不论年老年少一并发配,有那体弱多病、老迈困窘之人支持不住,病死途中,亦有坚持至发配之地便葬身于此的。此番则不消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