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嗔道:“前些时日挨了冤枉,到这会子还没洗清呢。老爷定是听了去,我这会子过去岂非找不自在?不去不去。”
黛玉也不理他,与三春、宝钗作别,领了紫鹃、雪雁,随着琥珀便往荣禧堂而来。
出得垂门,往东过了穿堂,折向北进了仪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行,进得抱厦里。琥珀忽而停步道:“只林姑娘一个人儿进去就行,你们两个留在门外候着吧。”
琥珀是一等大丫鬟,紫鹃是贾母派到黛玉身边儿的二等丫鬟,因是紫鹃紧忙听了吩咐。雪雁从小随着黛玉的,虽放心不下,却也只好停在抱厦等候。
却说琥珀领了黛玉入内,转过屏风,黛玉观量一眼,便见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都在,贾政下首还有个陌生少年坐在凳子上。
黛玉娉婷而行,到得堂前一一见礼。
陈斯远搭眼观量,便见其十来岁年纪,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虽身量未成,却难掩仙姿佚貌!
无怪薛大傻子那厮瞧了一眼身子都酥了,林妹妹果然是绛珠仙草转世!
待黛玉嗫嚅着转向陈斯远,隔着贾政的大老爷贾赦道:“这是大太太家中外甥,远哥儿。序庚齿,合该叫一声远大哥。”
黛玉便娇滴滴唤了一声‘远大哥’,随即屈身一福。
陈斯远起身还礼,沉声道:“见过林姑娘。”
俱都见过礼,黛玉这才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贾母。
贾母便道:“玉儿,今儿个唤你来,是有一封信拿不准。你且瞧瞧,究竟是不是如海的笔迹。”
黛玉低声应了,上前几步。凤姐儿便将手中信笺送到黛玉面前。黛玉接过,铺展开来观量,只观量一眼便眉头紧蹙。
那信笺不长,黛玉不大一会儿便瞧过了。她却不曾放下,更不曾观量陈斯远,只目光盯着信笺暗自思忖起来。
其父林如海过世之前,唯有两桩事放不下。一则是黛玉的婚事,既怕林家宗亲将黛玉养死了,也怕贾家生出不轨之心;二则便是林家宗祧!
庶弟夭亡,其父林如海虽发誓不娶,可却不断往家中纳妾,偏生这般多妾室硬是一个都不曾诞下孩儿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如海若就这般去了,来日又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因是贾、林两家一直来回拉扯,起先林如海坚持招赘,到得今年夏天,眼看身子骨撑不住了,这才松口允了兼祧一事。
黛玉冰雪聪明,又有亡父临终前交代,想着贾家……尤其是王夫人对此事的态度,顿时咬着下唇思量起来。
过得许久,贾母忍不住道:“玉儿可看过了?”
黛玉好似方才回过神来,缓缓放下书信,与贾母道:“瞧过了。”
贾母不禁希冀看向黛玉,说道:“那到底是真啊……还是假啊?”
黛玉扫量一眼,将众人情形一一看在眼中。尤其那王夫人,手中捻珠转得飞快,瞥向自个儿目光隐隐有怪异之色。她年纪虽小,还不知情愫为何物,可善恶却分得清。
黛玉心下一凛,逐渐拿定了心思。
于是抬眼看向贾母道:“外祖母,这其上笔迹、印信……都是真的!” 贾赦一下子跳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怎么会是假的!”
贾母愕然,兀自不肯相信自个儿方才听了什么,问道:“玉儿……你可看仔细了?”
黛玉笃定颔首道:“是真的。”
贾赦哈哈一笑,气定神闲往后一靠,看着贾母道:“母亲这回怎么说?”
陈斯远蹙眉不已,不知黛玉拿得什么心思。贾琏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先是愕然,随即暗自舒了口气,又偷偷白了陈斯远一眼,心道便宜了这个小贼。
王夫人长长松了口气,只差念叨一句‘阿弥陀佛’了。不过是十几万家产罢了,林家有,莫非薛家就没有?前头说死了要招赘,王夫人本就瞧不上黛玉,心下又怎会咽下这口气?
且黛玉其母贾敏未出阁时,王夫人便与那小姑子极不对付。黛玉年岁虽小,却依稀有贾敏的影子,王夫人能待见就怪了!
如今元春封贤德妃,来日宝玉说不得便是国舅爷,堂堂国舅爷给人做赘婿、兼祧,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贾母面上难掩失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就听黛玉道:“不过,这只是书信……我从未听父亲提及过,想来是陈家不曾回信?”
贾赦大笑道:“外甥女儿不知,远哥儿身世可怜——”当下便将陈斯远编造了大半的过往说将出来。
黛玉面上无悲无喜,也不去看陈斯远,闻言颔首道:“原来如此。既不得回信,想来暂且做不得准。”
贾母眼前一亮,合掌道:“好!没错儿,没回信,这事儿就不曾定下!”
贾赦急了,赶忙道:“外甥女儿,这话不是这般说的。错非远哥儿那继母恶毒,耽搁了半年之久,此事早就成了。”
黛玉笑道:“既是耽搁了,不拘什么缘故,父亲都不曾收到回信,自然也不曾与我交代。”
“这——”贾赦被噎得哑口无言。
王夫人面色骤变,这会子连捻珠都不转了,只直勾勾盯着黛玉。邢夫人略略蹙眉,心下却不当回事儿。左右这人是假的,婚书也是假的,黛玉不认就不认,也不耽误小贼继续留在府中。
贾琏如释重负,惹得一旁的凤姐儿纳罕不已。
不料,此时黛玉又道:“不过大舅说的也是,此书信总归是父亲之命,我却不好忤逆了。”
就见黛玉移步到得陈斯远身前,屈身一福,低声问道:“敢问远大哥可曾进学?”
陈斯远起身抱拳道:“已定下年后往国子监就读。”
黛玉问道:“往后可有打算?”
陈斯远思量道:“先过乡试,再过会试。大丈夫生居天地,自要当一回东华门外唱名的好汉。”
“好志向。”
黛玉瞧了陈斯远一眼,回转身形又朝着贾母屈身一福。
贾母忍不住道:“玉儿,这什么话都叫你说了,我看远哥儿家里也不曾回信,要不此事就算了?”
黛玉轻开檀口道:“外祖母,父命难违。自古婚嫁,从来都是门当户对、低娶高嫁。我林家累世列侯,传到我父这一辈早丢了爵位。我父亲争气,闭门苦读一举高中探,入馆阁为翰林,从此林家大房为书香传世。”
顿了顿,抬头看向贾母道:“既然那书信怎么说都有理,且事涉林家宗祧……不若我与远大哥做个约定。”
她扭身一福抬眼看向陈斯远:“若我及笄前远大哥蹉跎年华,你我门不当户不对,这书信便只是书信;若我及笄前远大哥秋闱榜上有名,这书信……便是婚书!” 稚嫩的声音,此时掷地有声!径直震得荣禧堂里静谧一片、落针可闻。
此时就见陈斯远笑着拱手道:“一生清贫岂可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林妹妹所言甚合我意,这约定……我接了!”
林家累世列侯,林如海探翰林,黛玉又经进士贾雨村教导,她自幼饱读,身上的灵气罕见,绝不是寻常的恋爱脑。尤三姐那种才算是恋爱脑。
此时婚事、宗祧担在一身,贾家始终没给准确回信,且此时黛玉并未与宝玉生出情愫,所以她这么选择是在情理之中。
我自己是写爽了。这一段一直憋在心里,写出来总算痛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