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走至窗下,蹑手蹑脚的透过纸窗窥探。只见屋内一概余物皆无,编就两溜的木桌条凳,有童子十数人念书。再换一座看,同样朴实陈设,不过学生的年龄稍长一些。
移步到最后一间茅屋,学生都和黛玉一般年纪,教书的是一位面孔方正,满面虬髯的中年人,仿佛正说到联句。
案上摆一张七弦琴,炉内燃着一线香烟,又见那先生背着手踱步吟道:“心香一缕归何处,抚琴弄弦三两声。”【注释1】
说罢,有七八个学生凑头议论的,亦有五六人提笔写出的,还有二三人抹改了一回的。未几,老先生逐一查看他们写的稿,似是不尽人意,蹙着眉问:“还有没有?”
方才一路赏美景而来,黛玉不觉起了诗兴,口内便吟:“万愁千丝绕空谷,对酒邀歌了无音。”【注释2】
老先生顿时如获至宝,忙环顾四周:“刚那一句是谁的?”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一名细心的学生手指着窗外:“好像外边有人呢。”
黛玉听了,一面转身要躲,一面悄悄的朝水澜吐舌:“被发现了,怎么办?”
水澜瞧着她有趣,随手在那粉嫩的腮上拧了一把,戏道:“夫人高才,这会子躲什么?”
“不错。这一句对的极好,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黛玉惊讶之下转过头,背后走近了一位眉须皆白的老者,眉下的双目迥然有神,还自带了一团的温文和气。
水澜一见他,就收了玩笑神色,作了一揖:“张老。”
“安澜来了。”老者十分喜悦,双眼又看向黛玉,问道:“这位便是如海的掌上明珠?”
黛玉知眼前这位即是大儒张彦,忙盈盈下拜:“小女林氏拜见张老。”
张彦见了,喜的无可不可,向水澜说道:“到底是见到了,还不将你媳妇儿搀起来。”
水澜自然的牵过黛玉的手,眼中的得色更浓郁了,越发显得神采飞扬:“小生幸不辱命,将人完好无损的给带的来。”
彼时,三人往内室中叙话,有童子端来茶果,张彦一边笑让黛玉,一边端详她的面貌,感慨道:“一晃经年,老朽第一次见如海时他还未结亲,现今女儿都这般大了。”
黛玉的目光不由一黯,郁然道:“小女不孝,当年从京城外祖家赶往扬州,只堪堪赶上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想起自己门生落的个凄凉晚景,张彦同样生出了一分怅然:“如海求仁得仁,纵有还未完成的抱负,终有一日也后继有人。”
尽管言辞隐晦,黛玉还是听出别有内情,顺势道出了积压的疑惑:“小女虽久困闺阁,还是斗胆一问,家父身故究竟有何隐情不为外道?”
少女投注来的视线像是蕴着太多希冀,张彦眉关深锁,半晌后才闻得一声喟叹:“兹事体大,原万万不可吐露半句。但人非草木,也不能让如海去的不明不白,且听老朽道来。
圣宗四十二年,钦点如海为巡盐御史,有查纠盐务官邪、天子耳目风纪之职。盐政虽系税差,但上关国计,下济民生,历来非天子心腹不可担当。
如海十余年来宦海沉浮,深谙盐务积年以来的弊端,权衡多番后向陛下奏报其中委曲情弊,旨在肃清两淮盐政腐败,同时修书一封,将此事告之老朽。
老朽知晓干系重大,但因皇上沉疴难愈,朝堂上风向晦暗,百官自危,如果此时将事全盘抖开,非但如海性命难保,对整个皇室不啻为致命一击,遂建议如海安排妥当,伺机撤身,仍回姑苏。
期间如海与老朽往来通信数次,表明坚持留在扬州,微服潜行以将那些与盐商勾结的贪官污吏尽数揪出。送你去荣国府后,如海力排众议,要查历年盐运使任期账目。
谁知陛下已病入膏肓,正值三皇子和辅政大臣代理政事,也不知从哪儿走漏了风声,时任扬州知府自缢身亡,如海先后两次遇刺,日夜惶恐不安。后来的事,你也知晓了。”
张彦的话语虽平静,黛玉的眼前却似勾勒出一番惊心动魄,兼有一份自豪油然而生,手心不觉沁出了汗珠。
“林姑娘听完以后,是不是恨天道不公?”张彦问得宛转。
黛玉低下头,几乎一字一顿的回答:“小女只恨不能继承先父遗愿,诛尽贪官污吏,以正天地清明正气,护佑一方苍生。”
张彦首先抚掌大笑,极为赞誉:“说的好!果然生女肖父,不与凡女子相同,有如海的铮铮傲骨!”
与此同时,长眸凝注着她的神情,水澜一直没有说话。
须臾,水澜大约想起什么,神色讳莫如深:“当时那位自缢的扬州知府之子,不就是如今的翰林院学士卢曾吗?”
黛玉听得似懂非懂,张彦如何不晓其中关窍,抚须沉吟道:“这件事牵涉甚广,必然留下线索。虽则上皇登基后为平猜议一压再压,不过当今不见得认同。”
这缘故旁人或者不明,水澜心中有数,语气转为淡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今以孝行治天下,既要瞻顾亲情,恐怕行事多有横阻。”
张彦掠过两人的神情,冲着黛玉蔼然一笑:“老朽深敬如海恪职爱民,在江南还略有薄面,理应看顾林宅。只是姑娘远在京城,因嘱托安澜留意一二,以尽绵力。”
说着,看了看身侧的水澜,才见他狡黠的眨了一下眼:“要不是荣国府急于四处相看,也成不了我与夫人的这段姻缘。”
黛玉方彻悟过来,本以为她和水澜之间纯系巧合,原来他早在暗中观察,难怪贾府这边一提即允。
张彦难忍笑意,话中流露出对这位王孙弟子的赞赏:“安澜为迎娶姑娘也是煞费苦心。所谓当今听闻如海的遗孤适龄一事,料想是安澜刻意所为。”
这桩桩件件联在一起,让黛玉在错愕之余更有惊叹,黑白分明的双瞳随之定定的望着他。
水澜难得俊容微窘,复又平和如常,谈笑之间一派洒脱:“毕竟赐一廉字,便可窥他多有忌惮,不稍加手腕,难以成事。”
张彦仅是颔首不语,好一阵后,脸上有点惋惜:“难为你心性坚韧,韬光养晦,遭逢大难亦不改初衷。无怪当初圣心偏移,眷之特厚,以至于……”
水澜只是淡淡一笑,截过了他的话头:“成则公侯败则贼,无论前路如何,都有法子走下去。更何况现在还能担风袖月,与夫人一块儿游览天下名胜。”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2】心香一缕归何处,抚琴弄弦三两声。万愁千丝绕空谷,对酒邀歌了无音。作者诗词废柴,两句取自网络,侵删。
一天没见,宝宝们是不是抛弃我了_(:3ゝ∠)_
第13章 第十三回
张彦素知这弟子的秉性,便略过不提,唯叙些别后之事。水澜也将当初打听黛玉在贾府的情形,包括后来的种种告之,张彦听罢也不觉为宁荣二公叹息。
临走前,张彦对黛玉笑嘱:“安澜看着少不更事,实则相处久了,你便知其气度温良,胸襟豁达。也正因为如此,老朽才放心将如海的事托付于他。你们二人一样少逢劫难,孤苦飘零,因而更要相互扶持,风雨同担。”
黛玉自然答应着,将这些话都搁在心底,若有所思。
这时值江南梅雨季,天气阴晴不定。张彦亲送二人出门,正逶迤走出山口,不想天色沉黑如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幸而水澜一惯心细,带了一把油伞。